第五百二十一章:再发一遍财
陈礼取了奏疏,不敢怠慢,火速入宫觐见。
而此时,紫禁城内。
朱棣却依旧端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中百官。
此时的朱棣,犹如盘踞于百官之上的猛虎,他虎目四顾,眸光犹如刀剑,无论是心中是否有鬼的,都不禁为之惊颤。
而此时,金幼孜则带着歉意的表情,行礼道:“陛下,臣的妻弟刘进,罪无可赦,这都是臣管教不当的缘故,实在罪该万死,恳请陛下责罚。”
金幼孜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禁让人觉得讽刺。
朱棣却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才道:“卿家所奏,自有锦衣卫去核实议罪,即便卿家妻弟有罪,也与卿家无涉,卿家不必担忧。”
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陈礼求见。”
殿中百官,此时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一切……显然都是早有预谋。
就看哪一个人愚蠢,被朱棣和金幼孜给钓上岸了。
不幸的是,这一次对于许多人而言,确实是求之不得的机会,连平日里最稳重的人,也有忍不住的冲动。
毕竟……百官恐惧朱棣,但是不代表,他们恐惧那个性情温和的朱高炽。
可如今……
朱棣道:“宣。”
没多久,陈礼疾步入殿,行礼道:“陛下,臣奉陛下旨意,捉拿逆党,如今……已见成效,这是臣自逆党口中所取的口供,还请陛下过目……”
朱棣的目光在许多大臣闪过惊慌之色的脸上掠过,才道:“取上来。”
陈礼将奏报送到亦失哈的手里。
亦失哈忙是将奏报呈上。
朱棣看了奏报一眼,很快便被吸引,他下意识地道:“卖官鬻爵?”
卖官鬻爵四字,已是让百官不由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
许多人开始目光游离,似乎是在观察别人的反应。
显然……这殿中……只怕有不少人牵涉其中。
朱棣勾唇冷笑道:“一个直隶的县令,竟可售九万两?好大的手笔!”
朱棣此时,脸上竟看不到愤怒,以至于……或者……至少在张安世看来,这陛下……怎么感觉好像是在大呼过瘾……
“九万两啊……一个县令……”
以往,锦衣卫也不是没有查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九万两一个县令,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能任县令,至少你也得是举人的功名。
天下的举人就这么多,愿买的人……也就是这么些人,买的人稀少,能给个两三千两,就已算是大案了。
可别小看两三千两银子,即便是如此,这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一个殷实人家,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朱棣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道:“看来,咱们……大明……有银子的人不少啊。”
张安世也不由打起了精神,忍不住道:“陛下,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直隶的县,每年的岁入乃十数年前,或者是天下其他诸县的数十上百倍,正因如此……在某些人眼里,便觉得其中的油水……丰厚,别看花费了九万两,可若是在任几年,肯定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朱棣微微张目道:“是吗?油水这样丰厚?这倒是朕没有想到的。”
朱棣说着,又低头看了片刻,接着道:“这太平府府尹和少尹也敢卖,还有铁路司大使、副使……竟还有官校学堂入学的员额……”
这下子,张安世也忍不住大为震惊了。
杨荣不禁暗暗摇头。
连胡广都有些绷不住了。
朱棣继续道:“这上上下下,牵涉到了这么多人……不只如此……还有其中与这些卖官鬻爵之人勾结者……刘进……金卿家……刘进就是你的妻弟。”
金幼孜痛心疾首地道:“正是。”
朱棣道:“他竟连吏也卖……打包了三百个文吏和两百个武吏以及五十个书佐的员额,一起作价,包给了一人,教他贩售,还真卖了出去,得银十一万两……”
金幼孜:“……”
金幼孜已想到了各种可能,但是万万没想到,能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竟一时也不禁为之瞠目结舌,心头更是禁不住也心惊胆跳起来。
张安世也越听越惊,神色变幻,最后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朱棣抬头看向张安世道:“张卿叹息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可能……可能这与栖霞也有关系。”
朱棣大惑不解,便道:“有何关系?”
张安世道:“栖霞迄今,各种商业的模式,也在逐渐的完善,许多的经营之术,更是多如牛毛,这些手段,用在正途上,自然可以造福一方,可若是这些手段教某些奸人学了去,却也能推陈出新,就如此等打包专营出售的事……可能……是从栖霞的商业理论中受到的启发。”
朱棣似有醒悟,仔细看里头诸多五花八门的手段,这等卖官鬻爵的手段,还真是经史中前所未有的,怎么样吸引更多的买家,如何扩大‘消费群体’,再到如何将各种有利可图的官爵以及员额兜售出去,里头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棣忍不住感慨地道:“倘若东汉灵帝和恒帝学了这些,又何止只得那点钱粮?只是……我大明卖官鬻爵……乃是死罪,这些人……实在可恶。”
金幼孜又拜:“臣万死。”
朱棣道:“牵涉此事者,无论买卖之人,统统诛杀,为的便是以儆效尤!所牵涉的金银,统统抄没……陈卿家……这些金银抄没的如何了?”
陈礼立即道:“陛下,账目已是有了,人也大抵都已拿下,想来这些跑不了。只是有不少……因为时间短促,只是意向,据闻有不少银子还未付清……这……”
朱棣颔首:“朕不管这些,账目上说了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搜抄不出,那就拷打出来。这可是八百多万两纹银,足以修几条铁路了。”
陈礼道:“臣遵旨。”
百官不管心头怎么想的,都不约而同地默然。
张安世则是不由得为之默哀。
这等同于什么呢?
等同于是……朱棣效仿了汉灵帝,卖官鬻爵,把朝廷许多的乌纱帽,都卖了一遍。
当然,比汉灵帝要好的是,汉灵帝是实实在在地把官卖出去了。可朱棣却是用大义的名义,直接拿了银子,却是一个乌纱帽也没少。
可怜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为了卖官鬻爵,挖空了心思,散出了大片钱财,结果……全便宜了朝廷。
此时,朱棣道:“锦衣卫要继续追查此事,涉事的官吏,一应也要拿下,还有各布政使司……也统统不要放过。”
随即,朱棣目光一转,看向太子朱高炽道:“至于空缺的官吏,太子拟一个章程,呈送至朕的面前来。”
朱高炽忙道:“儿臣遵旨。”
朱棣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道:“金卿家有功,可要什么赏赐?”
他笑吟吟地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道:“陛下,臣的发妻早亡,说来实在教人悲痛,她虽是撒手人寰,可留在世上的只有一个兄弟,即臣的妻弟刘进,刘进犯下了滔天大罪,固然万死,可臣希望陛下能够从轻处置,倘若能留他一条性命,臣定感激不尽。”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这妻弟也是至亲,谁还没有一个妻弟呢?”
说着,看了看殿中的魏国公徐辉祖,又看一眼张安世,才又道:“既如此……那么就赦免了罢,陈卿……这刘进要严加审问,等一切罪责统统交代清楚,便释放了事。”
说着,面容一绷,异常肃然地道:“这是朕格外开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礼应下。
金幼孜慌忙谢恩。
朱棣道:“此案……太子与张安世来牵头,务必除恶务尽。尤其是那些威胁……要造反的,一个都不能留了,家眷流放……”
朱棣顿了顿道:“刺配新洲……”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似乎是在鼓励着什么。
张安世骤然之间,觉得体内好像有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来,似一种说不出的勃勃生机。
这仿佛是朱棣在说:努力罢,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张安世道:“臣……与贼子不共戴天!”
朱棣微笑,随即拂袖:“罢朝!还有……将这些该死的孝服孝帽都撤了,看着教人生厌。”
话落,朱棣便摆驾而去。
留下百官站在原地。
有人已挪不动步子,更有人瘫坐在地,于是,不得不有宦官将其搀扶起来。
张安世则是神采飞扬,兴冲冲地领着陈礼出了殿。
谁晓得,却见那金幼孜孤零零地出殿,旋即,却有人猛地朝金幼孜吐了一口吐沫。
张安世脸一绷,勃然大怒道:“大胆,侮辱大臣,罪该万死,陈礼,去将人拿了。”
陈礼正待要动手。
金幼孜却好像一副没事人一般,只微微一笑道:“殿下……只是一些误会,不必兴师动众。”
张安世上下打量金幼孜。
其实他和金幼孜不熟,倒不是因为张安世不爱和此公打交道,而是这人沉默寡言,平日里谁也不理会,甚至在大学士之中,他也不算是突出。
张安世道:“金公……待会儿,我调几个校尉专司保护你,你平日里出入,可要小心些,这些个贼子,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难保不会鱼死网破。”
金幼孜含笑道:“多谢殿下了。”
张安世又道:“至于你那妻弟……”
张安世回头看陈礼:“他妻弟怎么样,有没有挨打?”
“啊……这……”陈礼有点说不好,不过他心里估算,大抵应该是打了的。
张安世道:“反正从现在起,到他老实招供,再不会教他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金幼孜却是摇头道:“让他受一些皮肉之苦才好。”
张安世一愣,随即笑了:“对对对,还是得受点教训的好,如若不然,以后还要惹出事端来。”
金幼孜点点头道:“明日,老夫会去一趟南镇抚司,这些时日,有一些人,给老夫写了不少的书信,其中一些书信……颇有禁忌,或许对锦衣卫……有所帮助。”
张安世眼眸亮了几分,道:“那就太好了!”
金幼孜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殿下心里一定有许多的疑问吧。”
张安世道:“其实许多事都慢慢想通了,唯独有一件……金公……今日所为,难道不怕……有人记恨吗?”
这一点,张安世还真是挺意外的。
要知道,历朝历代,这种给皇帝干黑活的人,往往都是被唾弃的对象。金幼孜毕竟是文渊阁大学士,他分明可以给自己留一个好的选择。
金幼孜微微垂目,沉吟片刻才道:“若是这些人得逞,那么……确实……老夫必要为千古唾弃。可若是这些人不能成事,将来大明之天下,新政得以存续,读书人或以吏入仕,或经商,或效孔圣人一般,学好六艺,各司本分,那么想来……老夫今日之所为,反而是帮助陛下兴利除弊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人生在世,无非就是一次又一次选择的过程,金某读过许多年的书,也入朝做过一些事,自知书中所言治国平天下,实是不易。新政之好坏,且可以不论。可自古以来的诸多弊病,金某却是知晓的,若是不管不顾,不去革除,那么……我大明与暴元,又有什么分别呢?”
“与其碌碌无为,留着所谓的清白之身,倒不如……去做一些事,可惜的是,老夫身无所长,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陛下……将此事办好而已。”
张安世不禁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敬佩之意,道:“本王受教了。”
因为退朝的人多,张安世也不便多聊下去,当即跟金幼孜辞别,带着陈礼,便匆匆而去。
文渊阁的值房里,气氛尤其的尴尬。
解缙和金幼孜,一回到文渊阁,二人立即便躲回了自己的值房里。
胡广却是巴巴地跟在杨荣后头,进了杨荣的值房之后,立即关进门窗,一副心有余悸地道:“这金公实在太卑鄙了,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杨荣则是面色平静地道:“若是连你都看得出来,那么……陛下和金公就失策了,连胡公都骗不到,还能骗到谁?”
胡广苦着脸道:“哎呀,有话你就好好说嘛,怎么总是一股火药味。”
杨荣道:“我说的乃是实情,胡公……你就别成日琢磨了。”
胡广道:“我乃文渊阁大学士,我若是都不操心,那朝廷要我何用?”
“胡公有没有想过……”杨荣道:“胡公操心与否,都不影响朝局?”
胡广觉得自己又被扎心了,叹了口气,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道:“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陛下……此次……倒是真的狠,只是……我觉得陛下此举,终是不对。为君者,应该堂堂正正,可现在的行径,倒像是……像是……”
后头的话,胡广自觉得避讳,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荣叹道:“这些自有后人公论。”
胡广于是道:“后人会如何论呢?”
杨荣想了想道:“后人如何论,杨某可能不清楚,不过……老夫却知,后人应该与当今的军民百姓,不会有什么分别。倘若大明能存续,天下安定,后人们必定感激陛下今日之遗泽。可若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必也有后人不禁怀念今日大明之安定。至于陛下做了什么,反而是次要的了。”
胡广听罢,皱着眉头,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这一句有理。”
他顿了顿,又开始生出新的疑问:“那么后人会如何评价胡某呢?”
杨荣看了他一眼道:“这一点,老夫其实也已想到了。”
胡广眼眸一亮,惊喜地道:“是吗,杨公竟还帮我想到了这个,快说一说看。”
杨荣斟酌着道:“后人必会说,胡公大智若愚,虽看上去未有宰相之姿,可言行举止,都掩藏锋芒,其擅以愚蠢示于人,反而能稳居宰辅之位,其权术之高妙,实是深不可测,解缙、杨荣、金幼孜之辈,仅以权术而论,皆不如也。”
胡广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眼中冒着火焰,咬牙切齿地道:“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胡某相信后人的智慧,绝不会如此作践老夫!”
杨荣见胡广大怒,忙道:“对对对,胡公勿怒,都是老夫胡扯的。好啦,咱们还是尽忠职守,赶紧拟票吧,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山雨欲来呢。”
胡广一愣,不解道:“山雨欲来,什么意思?”
杨荣微笑着看向胡广道:“胡公不会以为……陛下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震慑一下宵小吧?今日才只是一个开始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胡广眼眸张大,大惊道:“你的意思是……要兴大狱了?这……这……会死许多人吧。”
“吃不准。”杨荣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接下来就不是文渊阁的事了,是厂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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