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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册·天崩地裂 第一章 变化无端


这是最后关头了。如果我们不能点起火来,被蛇人守住这个通风口,我们再没有第二次机会。这蛇人喉头中箭,却还没死,伸手到喉头去拔箭,突然一条长长的身体猛地直飞起来,摔在地上。

这是被下面的蛇人抛出的,又有蛇人要钻出来了。我心急如焚,正待冲上去,只听得有人叫道:“混账东西!”

那个刚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冲了过去。他胸口伤口很深,但是好像全然不晓,到了通风口,猛地将身体扑在通风口上。这时从下面又刺出一枪,这一枪好生厉害,枪头竟然从他的背后穿出,余势未绝,他被穿在枪尖上举了起来。这士兵惨叫一声,当即毙命。

但也因有了他这么一阻,争取到了短短一瞬,有个士兵已点着了火折子冲到通风口,将火折子一把扔了进去。

“轰”的一声,从通风口如同喷泉一般,喷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势太大了,去点火的那个士兵躲闪不及,身上本又沾着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个人都着了起来,在地上不住打滚。我已是目眦欲裂,顾不得危险,猛地冲了过去,但火势太大,连地上也一下被烤干,这个士兵马上被烧得蜷缩成一团,火势熊熊,哪里还能冲过去。

地道被毁掉了,但是我带来的这两百个敢死军也已伤亡殆尽,想起出发时所说“同去同归”的豪言壮语,更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还待向前冲去,钱文义冲过来一把拉住我道:“楚将军,不能过去!”

这时从地道中又传来一声惨呼,一个蛇人猛地蹿了出来。它身上已着火,手中的长枪上还挑着方才那士兵的尸首,也已在熊熊燃烧。它冲上来的势头太猛了,竟然飞上了丈许高。蛇人一般长度在两丈上下,平时伏在地上时只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时和一个人的高度相差无几,此时直直飞起来,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蛇人的大小。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时间,我恍若看到了噩梦中的异兽。

这蛇人蹿起来很突然,但这番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马上又掉了回去将通风口也堵住了。火舌乱窜,大地也像在震动,一路上到处有浓烟从隐没在芦苇丛中的通风口里蹿起,那是里面的蛇人着火后四处乱窜,反而使得火势蔓延。这时边上另一个通风口里也有个蛇人冲了出来,这通风口很是隐蔽,刚才我们并没发现,这个蛇人只冲出半截身体,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缠住了出不来,上半段身体左右摇摆,着火的油星和烤干后崩出的鳞片四处飞溅,使得地面的芦苇也开始着火。地道中火势未必很大,但浓烟滚滚,只怕让蛇人更难忍受。那些冒烟的通风口在地面形成了长长一道线,好像那是一条巨大的蛇身贴着地面翻滚。

我倒吸了口凉气,钱文义在一边道:“楚将军,快走吧。”

大队蛇人已将鼍龙击退,正时已正向我们冲过来,我点了下头,大声道:“快走!”转身向后冲去。我们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了,虽然此战已大获全胜,但每个人都已没有了战意,只想早点逃离。

到了城下,城上已经垂下了许多条绳索。我抓住一条,上面的人马上将我拉了上去。我回过头看了看,只见滩涂上蛇人的阵营已被一层浓烟笼罩,隐隐地,当中有数不清的尸首,有人的,也有几条被割裂肚腹的鼍龙,最多的却是蛇人。蛇人的这个亏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军覆没,外面的蛇人也被鼍龙咬死了数百个,损失总在五百以上。如果从伤亡比例来看,我们这一战每个阵亡者都换了近三个蛇人,可谓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头仍然没有半点兴奋。

周诺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向周诺行了一礼道:“都督,楚休红率队归来。”

敢死队已七零八落了,每个人身上都像从泥水里钻过一样,沾满了血迹和灰烬。周诺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礼,“唰”的一声,城头上所有西府军都同时肃立着向我们这五十多个残兵行礼,他们眼中都带着敬佩之色。我一阵头晕,人几乎要摔倒。刚才这一战已经将我体内的力量全都压榨出来了,昏乱中,只听得周诺道:“楚将军,符敦城得前锋营之助,胜得千军。”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头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稳,终于摔倒在地。

有个人正用一块柔软的毛巾擦着我的脸,那是苏纹月吗?然而耳边又传来了几句琵琶声,如碎珠崩玉,清脆悦耳。我心中一喜,是她吗?难道我仍然在做梦,醒来后还会发现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像是铁铸的一般,沉重至极。

我究竟在哪里?身体好像飘浮在空中,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实地。那只温暖柔和的手擦拭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又扶起我来,把一些汤灌进我的嘴里。汤有些烫,我哼了一声,耳边听得一个女子“哧”的一声笑。

等我再次醒来,一眼看见桌上的一盏油灯,有个女子坐在桌前背对着我缝补衣服。乍一看,我几乎要以为那就是苏纹月。可是鼻子却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气息,那是天水省出产的桐油。桐油有股异味,闻惯了倒也不觉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这个来点灯,与别处都是大为不同的。而窗棂上糊着雪白的茧纸,上面也映着一根树枝的影子,被风吹得微微在动。

这毕竟不是梦。

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里。我叹了口气,那女子放下衣服,转过身笑道:“楚将军,你醒了。”

那是萧心玉。我挣扎着坐起来,她过来扶起我,让我背靠在床背上。没想到她这么个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伺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几天?”

“一天一夜了,楚将军。”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惊,看来我的体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么在这儿?战事如何?”

萧心玉从一个草编的圆囤里取出一碗肉末粥来喂我,一边跟我说着。原来那天我带着敢死军回来,在城头晕倒后,陶守拙马上把我送到了这里。敢死军回来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为伤重又死了四个。蛇人的地道被我们烧毁后,恼羞成怒,马上向南门发动强攻,但是遭到西府军的强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计,西府军士气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输的心思,蛇人虽然攻势极猛,甚至在一天里发动三次总攻,却都被西府军击退。现在西府军的军心空前高涨,一洗前一阵子的慌张。

她的声音很是悦耳,我吃着香甜的米粥,正要钻出被子,哪知身上一凉,自己竟是光着膀子。她拿着内衣过来要给我穿,我连忙道:“我自己来吧。”想起我在昏迷中她给我擦拭身体,老脸也不由得一红。她站在一边道:“楚将军,你的战袍马上就补好了,再等一会儿吧。”

我穿着衣服,道:“没有做针线的下人吗?”

“晚上我都让她们回家,楚将军,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内衣,又道:“请帮我把软甲拿过来。”

萧心玉把软甲递给我道:“楚将军,你还要去哪里?”

“现在还是战时,居安思危,我得回军营一次。”

穿好软甲,萧心玉也咬断了针脚,把战袍递给我。浑身上下都穿着停当,我看了看自己,不觉有些得意。萧心玉心很细,战袍洗得干干净净,我向她告辞后走出门去。这次只不过是有些脱力,并无大碍,现在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调理两天就会没事的。可是我不禁有些叹息,太久没有上阵了,真刀真枪地拼杀一阵,居然会昏倒,只怕前锋营的弟兄会笑我弱不禁风。

飞羽就拴在院子里,我跳上马,加了一鞭,向前锋营的驻地奔去。一到营门口,两个站岗的士兵一见是我,叫道:“统制!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道:“曹将军和钱将军在吗?”

“钱将军回来后一直卧床不起,曹将军正在操练弟兄。”

钱文义也倒下了?虽然知道这样不好,我还是有点幸灾乐祸。这次突袭蛇人,能够回来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责没用。我进了驻地,只见曹闻道手里拿着一面旗子,正和边上一个西府军说着些什么,面前是围成八阵图的前锋营。一见到我,曹闻道一挥旗子,让全军稍息,走过来帮我牵住马,叫道:“楚将军,你没事了?”

我笑道:“还行。”

这时那个西府军过来道:“末将西府军第一军骁骑赵子能,见过楚将军。”

曹闻道在一边道:“我不太弄得懂这阵图的精微变化,向周都督请求把赵将军叫来帮我练阵的。”

赵子能笑道:“曹将军客气,前锋营确是天下第一强兵,我们都佩服得很,能为前锋营做些事,是末将的荣耀。”

西府军向来眼高于顶,自认是天下至强,这赵子能说得却很是谦恭,我对他登时大有好感,笑道:“赵将军,贵军的八阵图确是神妙无方,还望赵将军多加指点。”

“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要团结一致,共赴国难,末将虽然不才,定会倾囊而授。”

曹闻道插嘴道:“赵将军也是排出这八阵图的幕府参谋之一,他对阵法已烂熟于心。”

这赵子能也是幕府参谋?我打量了他一下。这赵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两眼炯炯有神,颇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礼道:“那多谢赵将军。”

赵子能慌忙还了一礼道:“楚将军英勇无敌,足智多谋,我等岂敢望楚将军之项背。”

足智多谋吗?我不由有些想笑。这话现在说还早一点,不过,可能我现在确实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当初前锋营中那个只知猛冲的百夫长了。

让曹闻道他们接着操练,我到了钱文义的营房中去。钱文义没人送他侍妾,只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给他补着战袍。这士兵虽然长了一脸胡子,手指也粗得像是萝卜,没想到穿针引线都很是灵巧,钱文义正半躺在床上读着本书,我一进去,那士兵放下手里的战袍,直直站起来道:“统制。”钱文义见是我,也要站起来,我走到床边按住他的肩头道:“钱将军,歇着吧。”

钱文义似乎想说什么话,但还是没说出口。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在床边坐下道:“钱兄,逝者已矣,我们仍是兄弟。”

在前锋营时,我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相处都很是融洽。自从在东平城钱文义出卖了我一次,我对他几乎是痛恨和不齿。但是这次敢死军出发,他全力死战,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实在恨不起来。他听得我的话,眼里似乎也要流出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门,我回到自己的营房,坐了下来。我的亲兵也跟随曹闻道练阵去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想起方才跟钱文义说我们仍是兄弟,但是话如此说,要和当初的前锋营中时那样生死与共、亲密无间,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像一个巨轮,驱赶着我们拼命向前,由不得驻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时却像烈酒一样在胸臆间燃烧。

蛇人的攻势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终于失去了当初的气势。在押龙河里漂着上百具蛇人的尸首,蛇人退了下去,将一具具尸首拖上岸,就在对岸开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为蛇人没有葬仪,那时它们也从不收拾尸首,现在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蛇人在尸堆前摇摇摆摆,看样子居然和法统的葬仪颇为相似。虽然打退了它们的进攻,但南门外没人敢坐船追击,只能目送着它们在押龙河对岸烧掉尸首后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个大丰收,因此城中的仓廪都很充实,不用担心像高鹫城那样绝粮。不过如果蛇人不再强攻,只封锁城外,那也是件难办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龙河南岸,我们无法引鼍龙来攻击,何况蛇人吃了一个大亏后一定也会有所戒备,主动出击是不成的。幸好天时帮了我们,到了十二月,气温急转直下,几阵北风一吹,下了几场雨后一下子变冷。天水省气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温差很大,现在晚上已有冰冻。押龙河跟大江的水因为总在流动,自不会结冰,那块滩涂却已冻得硬邦邦的,蛇人再想穴地攻来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个侄子陶百狐却也是个多智之人,他在东门外滩涂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来,但是被西府军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具尸首又逃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攻守战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准备带着士兵上城进行一天例行的巡视,却听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惊,带人到了城上,远远地,只见蛇人那面战旗掩映在树丛中,渐渐远去,押龙河南岸原先已连绵数里的蛇人营尽皆拆毁。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晕眩。尽管蛇人的这次撤退有点不明不白,它们虽然难以攻克符敦城,但实力并无大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虎头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论如何,西府军终于将蛇人击退了,这次击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队,在经历了太多的失利后,我们终于取得一次胜利!

城头的士兵都开始了欢呼,这欢呼声越来越响,渐渐弥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携幼地上城来观看。远远望去,蛇人在树林间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处。

边上,有个西府军叫道:“这些怪物,也没传说的那么凶啊,当初武侯大人怎么会闹个全军覆没的。”边上有一些士兵也随声附和着。蛇人攻城后,城中损失很小,他们自然觉得蛇人没那么厉害。只是他们在我们边上这样喊,好像是在嘲讽我们这些曾经参加过武侯南征之役的战士了,曹闻道当即便要反唇相讥,我连忙止住了他。

西府军虽然仍然自视很高,对前锋营却还一直颇为尊重,现在他们只是因为胜利到来后有些失言而已。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些蛇人并没有当初攻打高鹫城那样凶狠,那时前锋营五个人抵住一个蛇人还很吃力,可这批蛇人,三个人就可以抵住一个了,有时甚至一对一也可以抵挡,难道这支蛇人军真是最差的吗?

我想起文侯说过,蛇人是有三路并进之意,攻打天水省的是西路军,于情于理,蛇人都不该用这样一支缺乏战斗力的部队上阵。它们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突然身后又传来一阵欢呼,那是周诺和陶守拙闻讯上城来了。周诺脸上还带着笑意,陶守拙却好像有点不安。我上前向他们行了一礼。周诺看了看退走的蛇人,笑道:“果然不堪一击,呵呵。”他转身高声道:“西府军的将士们,这次胜利都是你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今晚起,城中大宴三日,庆祝胜利!”

雷鸣般的欢呼又响了起来。符敦城是军人治城,周诺这个都督也是兼当初李湍的总督之职,看来颇得民心。在欢呼声中,我也舒了口气。

人们簇拥着周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前锋营笔直地站着,却没有加入欢呼,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胜利来之不易,即使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最终的胜利,但我们到底是胜了。

“楚将军,这次能打退妖兽,全亏前锋营死战之力。”

陶守拙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周诺还在那儿接受市民和军队的欢呼,大概符敦城里只有陶守拙还记得当初蛇人穴地攻城时城中那一片惶恐不安了。我苦笑了一下道:“岂敢,前锋营不过出了应尽之力而已。”

陶守拙和我并肩走下城去,我有点怕他会再提起周诺谋反之事。当蛇人就在城外时,倒不必担心这个,但蛇人一退,这事就又成为最大的心病。可是陶守拙有一搭没一搭地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许是现在人多嘴杂,他也不好说这些吧。

下了城,临分手时,陶守拙忽道:“楚将军,萧姑娘那儿去过几次了?”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萧心玉。我有些茫然地站住了,道:“哎呀,这些天我都没去。”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楚将军也不该让人家老是独守空房。”

陶守拙的笑意里好像有些别的意思,我也有些脸红,道:“国难未已,何以家为。”

虽然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我的心头仍是一动。的确,这些天根本把萧心玉都忘得干干净净了,此时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又听得陶守拙这么一说,眼前马上又浮现起萧心玉那艳冶而又清丽的面庞。

天还没黑,符敦城中已是到处张灯结彩,弥漫开一股酒气。所有军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诺对前锋营加倍犒劳,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颇为富庶,虽经李湍之乱,但经过一年休养生息,此时又已恢复旧观,便是在帝都,这等犒劳也是极其少见的。

我牵着飞羽,向陶守拙给我买的那间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骑马,陶守拙给我买的房子又地处深巷,在巷口我被一群载歌载舞的人拦住了,怎么也过不去。我把飞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树上,从人群里挤过去。飞羽不是一般人收服得了的,有小偷想来盗马,只怕是自讨苦吃。事实上天水省的军人地位远在他人之上,小偷绝不敢偷军人的东西。

走在人群中,听着喧天的锣鼓,我的心中也满是胜利后的喜悦。文侯给我的任务已是圆满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诺打消异心,那此事便可谓善始善终。

正想着,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从一边低低传来:“楚将军。”

我穿着便装,现在也没骑马,这人怎么会认识我的?自从击溃东门外的蛇人后,我在东平城的声誉也大为上升,但认识我的人却并不很多。我心头一凛,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低声道:“你是何人。”

现在城中在欢庆胜利,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在欢天喜地的叫喊声中,这个声音冷漠如一块未化的坚冰。

“楚将军死到临头还不知吗?”

声音是从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传来的,一个人正站在阴影里。我走上了一步,这人却也退了一步道:“楚将军,请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我没有恶意。”这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冷笑,“你马上到你那侍妾家里看看去吧,不要惊动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只觉耳中“嗡”的一下。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萧心玉竟是个刺客吗?我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有些响,周围走过的人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是个喝醉了胡说的人吧,现在我的脸也一定涨得通红。这人又“哧”地笑了一声,我猛地一跳,向前扑去,这人却像风一样向后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这人个子矮小,身形极快,话音未落,人却已如融入暮色中消失了。我按着百辟刀,心里一阵不安。

这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心玉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她要对我不利,主谋难道是陶守拙吗?可陶守拙现在又必须联合我对抗周诺,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心乱如麻,方才的满腔欣喜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是疑惑不解。

陶守拙给我买的那所宅院大门紧闭,楼上还亮着灯。这套宅院处在当中两条巷子交叉口,并不大,一楼一底,下面是个小院子。我转到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子里,站在暗处一长身,手已搭到了墙头,一提气,人轻轻巧巧翻了上去。院子里是棵大树,有一半已长出院墙,一根树杈都长到楼上的窗前了。这墙也足有一丈来高,我修炼《道德心经》虽然还没练成慑心术或读心术,但身形却已灵活了许多,一翻上去,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在外面欢天喜地的人声中,萧心玉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着树枝走过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扔掉,可仍是心浮气躁。

和她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觉地,这个女子已经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了。想到这些,我又一阵心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试着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开了,我连忙缩到一边,偷偷看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萧心玉的侧脸,因为天冷了,她在那件黄衫外罩了件毛绒背心,在黑暗中,脸颊雪白如玉,像一朵白色的花朵,让人油然而生呵护之意。我心中一甜,只觉有种莫名的欣喜。

以萧心玉的品貌,并不比她逊色多少,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许,方才是我的幻觉?

她关上窗子,道:“是风。”

我的心顿时凉透了。她这话,绝不是在自言自语,在她的房里一定还有别人!

她说过,晚上都让下人回家了,还会有谁?

也许是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让个女伴来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进去,连她的女伴都连带着吓一跳,那可唐突了,我这个前锋营统制未免太失威严。我正想爬下去重新从正门进去,这时突然有个人道:“要小心点。”

听到这个声音,我已惊得如遭雷殛。

这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在拼命压着自己的声音,一时也听不出是谁,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认识的人。我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咬着一样,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里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清。过了一会儿,椅子发出“嚓”一声,有人站了起来。我将身一侧,人贴到墙边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现在树上的叶子并不繁茂,如果他们走到院子里,大概会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待在树上,又小心地爬出墙外,人紧紧贴着墙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他居然还敢走大门,实在让我吃惊。当先有个人低声道:“萧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这是唐开的声音!

像是当头一闷棍,我只觉头一晕。唐开是周诺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个人跟我说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时,我还觉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图谋,被这个不知面目的人发现了,而这个人很可能是周诺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纵然口封得很紧,周诺也可能已听到风声,事实上我并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觉得真正想谋反的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这人居然是唐开,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萧心玉竟然和周诺有密谋,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给我的,如果说萧心玉是周诺布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难道是周诺布下的另一枚棋子吗?他们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唐开已经走远了,萧心玉也已掩上门走上楼去。我重新翻上墙头,纵身跳进了院子,刚踩在地上,却听得萧心玉低声喝道:“什么人?”

她听到了我跳进来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一直暗藏利器,对那人说的“死到临头”的话又信了几分,对萧心玉的那种爱怜之意也已荡然无存,冷冷地道:“萧小姐,别来无恙。”

萧心玉听得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来,微笑道:“楚将军,是你啊,怎么这么说话?”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谁来过吗?”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道:“是个下人,我让他回家了。”

“是吗?”我走上一步,她也已察觉我有些异样,退了一步,强笑道:“楚将军,到楼上去吧。”

我看着她,心里却突然有一阵痛楚。她的样子娇媚可人,可是我实在不敢信她了。我低声道:“唐开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脸色也沉了下来:“楚将军,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当猪一样耍。说实话,你和他谈些什么?”

她站在门口,有风吹来,淡黄衣衫也被吹得皱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树上,也有一片树叶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们看着这片树叶,一时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萧心玉低着头,幽幽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哼了一声道:“你总不会和唐开说了半天我是个好人吧。”

她没理会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唐开和我自幼相识,当我十三岁时,曾对他说过,日后必定会嫁给他。”

我又像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嗫嚅道:“什……什么?”如果她说和唐开有什么密谋我倒不会太意外,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后来我家道中落,家父因为得罪了李湍被处斩刑,我和妹妹都被卖作官妓。记得十五岁时第一个来梳栊我的,是个从五羊城来的茶商,那时我已不愿再活下去。”

她喉咙有些哽咽,我也一阵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惨,帝都北门外有一块“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义地,名字虽然好听,但埋在那里的大多是些年纪老大、形容丑陋的老妓。她们在年轻美貌时还能风光一时,一旦年华不再,往往衣食无着,有了病也没钱治。我狠了狠心,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已蓄满了泪水:“那时唐开常来接济我,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像有些沉重,我紧了紧握刀的手,正想说让她还是跟唐开算了,可是心里隐隐地总觉得不对劲。如果仅仅是这么一件男女之间的小事,唐开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对我动了杀机,那么那个来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道:“不对!”

萧心玉一愕,道:“什么不对?”

我冷笑道:“萧小姐,唐开是周都督的亲随弟子,如果他要给你赎身,实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任由你流落风尘?”

萧心玉眼里不知闪动着什么样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头道:“楚将军当真不是个一般人。”

方才她说得楚楚动人,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不由心里一寒,百辟刀又握得紧了紧,喝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将你交给陶都督去。”

她又不再说话,只是垂下头,几不可辨地说了句什么,我一时没听清,道:“大声点。”

“笨蛋!”

她突然如一道厉风扑来,一下欺近我的身边。她看上去柔弱温婉,哪知道动作居然会这么快,我吃了一惊,人一退,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是萧心玉方才取出的那柄短刀,刀虽然不过三寸来长,刀光却冷得像是块冰,我将身闪在一边,左手早已在她手背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极快地划了个圈,切了下去。她的动作虽快,这一刀也有那时曾望谷的刀法影子在,只是她的刀法比曾望谷差得太远,和我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何况我已是全神贯注,要是被她砍中才是笑话了。

这一刀正中她的手腕,她“啊”地叫了一声,短刀落在地上。

我用的是刀背,如果我是用刀锋切下去的话,她这只手此时已不在了。饶是如此,她的右手腕上已高高肿起一条,她捧着手腕,眨着眼看我,喃喃道:“你……”

我狠了狠心道:“萧小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就算有十个你也敌不过我一柄刀的。”

她看了看地上那柄刀,低低道:“那你会杀我吗?”

这话倒是问住我了。她是个女子,不管有什么用心,我总不能对她大开杀戒,何况对曾望谷我已发过誓,此生永远不会杀害妇孺。可是如果她知道我不会杀她,咬紧牙关不说实话,那我又该怎么办?我努力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道:“当然会。”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我大为尴尬,我喝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人!”

我说得凶,但她却笑得花枝乱颤,道:“你不会的。”

这话像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被她逼得毫无办法,猛地欺身上前,百辟刀挥起,一刀向她脖颈砍去。但离她脖颈还有一尺远时,我又一下收住了手,道:“我真会杀了你。”

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我,像要看透我内心似的,道:“你不会。”

我盯着她,好一阵,颓然收刀,道:“你说对了。”

明明知道她要对我不利,但我仍然下不了手杀她。她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谁能做出这等煞风景的事?如果她的样子没那么美丽,我想我就算不会杀她,也会在她身上留几道伤口。她的刀法不值一提,但她的美丽却是最大的武器,她把这件武器也用得恰如其分。

萧心玉面带微笑看着我,好像倒是我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一样。她柔声道:“楚将军,你不上来坐坐?”

我有种一败涂地的颓丧。如果把她交给陶守拙,陶守拙应该会有办法撬开她的嘴的,可是我真能这么做吗?我到此时才真正知道那时武侯批评我的“妇人之仁”是什么含义了。那时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做第二个武侯,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成为武侯那样的人。

就像武侯也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收好百辟刀,努力让自己不那么颓唐地道:“萧小姐,我不会再来了,但我会让两个兄弟来这儿看住你,希望你不要再出花样。”

萧心玉看到了我内心的软弱,即使我想要硬起心肠来,也仍然做不到。不过看住她,也可以让她背后那人知道我不是可以随便就骗得过去的,不管她背后究竟是陶守拙还是周诺。

我转身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得萧心玉幽幽地叹了一声,道:“楚将军,如果我早一点碰到你,也许我会爱上你的。”

我几乎要摔倒在地。我慢慢转过头,道:“那就不必了。”

我刚回过头,却见她眼里满含着泪水。她忽嗔忽喜,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泪水,但看到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仍不禁有些心软,我柔声道:“萧小姐,你是个女子,不该卷到这种肮脏的游戏里。”

不管周诺和陶守拙到底是什么面目,我已经对这些钩心斗角有了种厌恶,在这一瞬我真希望能弃甲归田,远离人世了。她怔了怔,突然向我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吓了一跳,只怕她手里还会拿着短刀短剑,一把抓住了她的两手,但她那温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低声道:“楚将军,你也不该卷进这种肮脏的游戏里。”

即使我对她还有戒心,此时心底也不由一软。就算她在骗我,也让她骗吧。我也一把揽住她的肩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哪知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拥抱,眼里满含着泪水,低声道:“楚将军,你马上去向陶都督说,周诺明天就要发动兵变了。”

我大吃一惊,即使此时有千万个霹雳同时劈下,也不会让我如此震惊。周诺竟然这么快就要行动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头,道:“这是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道:“其实我早就是周诺的人。在听到你要来的消息时,周诺就定计让陶守拙把我送给你。可笑陶守拙自以为智计无双,却一直以为我是他的亲信。明天,周诺会借全城庆祝胜利之机出手,首先就要将你们擒下,如果你们想反抗,马上格杀,说是蛇人的内奸制造的混乱。”

我不由发起抖来。虽然知道周诺迟早会有举动,但根本想不到蛇人一退他便要动手。可是在此时动手确实是个良机,此时全城欢庆胜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我和陶守拙,再制造混乱,说蛇人内奸在城中发难,我和陶守拙力战身亡,陶守拙手下真正能指挥的大概只有陶百狐一人,周诺以西府军都督之尊发令,陶百狐纵有不愿,也是孤掌难鸣。陶守拙向以多谋善断闻名,居然也根本没发觉周诺这等用心。

这事太过重大,我看着她,一时也不敢断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萧心玉已向屋里退去,泪流满面,突然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短刀,我只道她又要出什么花样,正待呵斥,哪知她突然伸出短刀向心口一刺。

如果她用刀袭击我,我也不会吃惊的,但我绝对没想到她居然会自杀,一时间我还以为她又是在骗我,可是她心口已一下涌出血来,将那件黄衫也染得殷红一片,我这才大吃一惊,猛地冲上去,一把揽住她,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已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低低道:“楚将军,如果有来世……”

她话没有说完,气息已断。我只觉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不由得又惊又悔,如果我早点出手,完全可以制止她自尽的。我哽咽地道:“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把周诺的计划跟我说了,又觉得以我和陶守拙的力量,最多只能自保,只怕也翻转不了局面吧。我抱着她的身体,心中越来越怒。虽然周诺和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周诺对我也是笼络为主,但此时我却觉得跟周诺之仇不共戴天。

即使仅仅为了萧心玉。

闯进陶守拙的都督府时,他正和陶百狐两人在商议什么,一见我眼睛血红地进来,他吓了一跳,站起身道:“楚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了看陶百狐,陶守拙则向陶百狐扫了一眼,陶百狐登时走了下去。等他一走,陶守拙道:“楚将军,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心玉死了。”

他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道:“你……楚将军,是她服侍得不好吗?”

他大概以为是我杀的萧心玉。我摇了摇头道:“她是周诺埋下的暗桩,是自杀的,周诺天一亮,就要起事了。”

陶守拙又是吃了一惊:“这么快?我刚才还在和百狐商议,猜他什么时候动手。这消息确实吗?”

萧心玉都已经死了,哪还会不确实,陶守拙到这时还在犹豫,我不禁暗自苦笑。周诺手握重兵,一旦他不顾一切要起事,陶守拙只剩陶百狐一路军可以指挥,盛昌那一路就算依然听从陶守拙指挥,也斗不过周诺的三路人马。而周诺有恃无恐,只怕盛昌已经被他收买了。

陶守拙站起身,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忽道:“事不宜迟,必要先下手为强。楚将军,请你全力协助我,此事不成,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你倒向周诺,周诺多半还会接受。我暗自想着,也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道:“好,必要想个万全之策。”

陶守拙从怀里摸出一个羊皮卷道:“楚将军,我已有预备,今天正好可以派上用处,你看。”

羊皮纸上画的是张地图,上面用红笔画着西府军五路军的布防区,这布防区与今天的一样,看来也是刚才画成的。图纸正中是都督府,一条蓝线从前锋营的驻区直插到里。我道:“那是什么?”

“周诺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对楚将军你全无防备,我已想好了,由百狐在东门外制造混乱,说蛇人余部攻城,到时楚将军你去报信,将其当场格杀。”

“格杀?”我吃了一惊。我格杀周诺,如果陶守拙翻脸不认人,再拿下我,我又该怎么办?陶守拙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道:“我已安排妥当,就说有蛇人攻入都督府,周诺力战身亡,楚将军将那两个蛇人杀死,但已救不回周诺了。那时我会封闭消息,全军再为周诺发丧,嘿嘿,到时就给他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陶守拙的话不由让我有些发寒,他大概也觉得有些失言了,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道:“楚将军,如果此事办不成,符敦城的数十万百姓都要为周诺陪葬,我们一己之声名事小,可是难以面对万千父老乡亲。”

周诺自立一旦成功,文侯为了打消旁人效尤之心,一定全力扑灭,到时高鹫城的惨剧很可能又会重演。陶守拙内心的想法一定不会如此冠冕堂皇,但他对的“一己之声名事小”,倒也是真的。我看着那张地图,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道:“可是,说蛇人刺杀,又如何让人相信?”

陶守拙脸上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楚将军放心,我已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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