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史上最大带路党!
五月中旬以来,注定是对崇祯来说是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时间节点。
在左良玉那个歼敌数十万斩杀李自成的题本摆到朱由检乾清宫东暖阁的书案上两天后,河南巡抚上奏左平贼溃败死伤被俘十万众的题本也摆在了朱由检的案前。而左良玉本人的题本则是姗姗来迟,文本中声称自己部队因为天气炎热疫病流行才暂时撤回襄阳休整。可是,谁都能看得到,尼玛的,你能够从尉氏、通许一带撤退到襄阳,怎么就不能前进到近在咫尺的开封休整?
这不是和****予敌以大量杀伤之后胜利转进的口气一样嘛!?
刚刚还在礼仪庄严,气氛肃穆的祭奠为国捐躯的蓟辽督师洪承畴,希望为文武大臣和天下人树立一个榜样。却不想,距离北京一千四五百里的沈阳城中,堪称清国权力中心的大政殿前,也上演着一幕同样庄严威武的活剧。
同锦州城外带着浓厚表演性质,仪式銮驾卤簿都很草率的受降仪式不同,此番的受降仪式,却是清国自黄太吉登基以来最为隆重的一次!
不算在大政殿前站班的葛布什贤超哈兵,光仪仗銮驾卤簿人数就有上千人之多。
导象、宝象等大象被象奴们刷洗的干干净净配上了崭新的鞍韂,乖乖的在大殿外站立。在导象和宝象前,手中拿着静鞭的,抱着各种乐器的人,金瓜钺斧指掌拳横豹尾枪等各样的仪仗,各样的鼓乐罗列两旁。在他们后面各样的五色金龙旗,风旗、雨旗、宿旗排列有序。稍稍距离大政殿近一些,又是无数的团扇,黄扇,方扇,孔雀扇等等等等。
然后又是黄盖,紫芝盖,翠华盖,九龙曲柄黄盖,看上去有如一朵朵巨大的蘑菇。还有什么金交椅,金瓶,金盥盘,金痰盂等等。这些东西之后,便是为数众多的佩刀大臣与仪刀侍卫。
青铜制的品级山,将出席这场大典仪式的诸位旗主王爷贝勒大臣们的身份区分的清清楚楚。眼下实力最为雄厚,部下战力最为凶悍的多尔衮兄弟三人,在队伍当中最为引人瞩目。不住的有蒙古王爷含笑同多尔衮三兄弟点头示意,虽然按照礼仪制度他们不能过去见礼,如果可能,这些蒙古和汉军旗的旗主王爷们,只怕会立刻扑到这兄弟三人面前打钎施礼请安。
谁让人家手中有数百个牛录近十万丁壮人马?据说,隆盛行在辽东的几位掌柜又请豫亲王代为在辽东各地收购土产,主打的大宗项目居然是那漫山遍野都有的红蓝花。这不是将一注大财香又落到这哥仨手中了?还不好好巴结一下?
卤簿仪仗队中,一顶紫色华盖最为显眼,最为华丽,全面的绸缎质地,上面绣满各样的莲花、灵芝、菊花、梅花诸花。此伞颇大,周好几米,高好几米,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将其撑起后犹如一朵紫色祥云。
伞下便是清国皇帝黄太吉。
今日如此大动干戈,摆开全副仪仗卤簿,宝象庄严,为的便是同文臣之首范文程站立在一处的洪承畴。
大乐作响。鸣鞭声起。
又听礼部官员领百官赞拜,随后教坊司舞者纷纷进入,一奏上万寿之曲,二奏仰天恩之曲,三奏感地德之曲。四奏民乐生之曲,五奏感皇恩之曲。
随着乐声,满、汉群臣,在盛京的蒙古王公,作为人质的朝鲜世子和大君兄弟二人以及世子的几位陪臣,都到了大政殿前,向坐在大政殿内的清朝皇帝皇太极行礼,然后回到平日规定的地方,只有满、蒙王公和朝鲜世子、大君可以就座,其余都肃立两行。
少顷乐止,范文程对洪承畴悄声道:“老大人,到我们了。”
已经剃发易服了的洪承畴整理了一下袍服,很是潇洒的将辫子甩动一下,小步前行在品级山前跪倒。洪承畴平日认为自己生长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视满洲衣帽,称之为夷狄之服。他常骂满洲人的帽子后边拖着豚尾,袍袖作马蹄形,都是自居于走兽之伦。现在他自己穿戴起来,却也是依旧漂亮至极。
“臣系明国主帅,将兵十余万来到辽东,欲援锦州。大小数战,冒犯军威。圣驾一至,众兵败没。臣坐困于广宁城内,消息断绝,粮草不继。孤注一掷,冒险突围,兵败被擒,自分当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臣而恩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候旨定夺。”
礼部官将洪承畴请罪的话用满语大声转奏之后,所有在场的满蒙汉头面人物都听得清楚。虽然洪承畴这话是和范文程、宁完我等人反复推敲过的,话里话外给黄太吉留足了面子,很是用力的拍了一番马屁。但是,在场的王公大臣们又有几个不是从塔山、锦州、广宁等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许多两白旗的将领眼前一阵阵都是塔山阵地上铺天盖地的炮弹,身边不时燃起的火头,鼻子里充斥着的人肉烧焦了的味道。
两红旗和两蓝旗的将领们则是不住的偷眼观看着跪在洪承畴身后的王朴等人,眼下这几个家伙算是投降了,可是当初,在锦州城外,自己的兵马可是被这几个家伙会同吴标那个魔头狠揍了一番,兵马折损颇多!
站在黄太吉身边的悍将鳌拜,脸上的横肉虽然依然如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与吴标所部骑兵对战时摔断的那条腿,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细微的颤抖。
坐在宝座上的黄太吉用满语说了几句话。随即那位礼部官高声传谕: “皇上钦谕:洪承畴所奏陈的话很是。然彼时尔与我军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有尔者,是因为朕一战打败明国十数万人马,又得了松、锦诸城,并收服了数万人马,全是天意。天道好生,能够恩养人便合天道,所以朕按照上天好生之心意行事,留下你的性命。尔但念朕的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冒犯之罪,全都宽释不问。从前在阵前捉到张春,也曾好生养他。可惜他既不能为明国死节,也不能效力事朕,一无所成,白白死去。尔千万莫像他那样才是!”
洪承畴伏地叩头说:“谨遵圣谕!”
“你久在南朝掌兵,熟知军机。不知道你对我大清进兵南朝之事如何看?”黄太吉略微沉吟了一会,抛出一个问题来。这也是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了!松山、锦州、广宁等地军事结束后,朝中文武王公们便为下一步该如何而争吵不休。许多人主张,应该趁热打铁,趁南朝大败之后慌乱之际,一举攻克山海关,甚至是拿下北京城!
对于这个问题,洪承畴在三官庙决定投降之时便已经反复考虑了多次,也算是胸有成竹。
“陛下,以臣之愚钝,此时不宜进兵南朝!”
“今我大清兵威赫赫,所战皆胜,朕有意进军山海关,你可愿意为前导?”黄太吉有意的重复了一句,一面是给那些主张进兵的王公大臣们一个面子,同时也是在试探洪承畴此人的才具。
“陛下不可!”
洪承畴有些焦急的言道:“恕臣直言,此次大战,陛下能胜者,苍天相助,陛下雄才,地利堪用。以往明国强军有三,臣之统领,京营精锐,李守汉之南中军。今臣之军虽灭,京营南粤军尚存,其力尚有三分之二。”
洪承畴这番话一出口,黄太吉心中好比炎夏之际喝了一杯冰镇的南海仙露一般清爽到底,脸上却还是一副愿闻其详的人君纳谏姿态。但是,宝座下的满洲亲贵们一个个却已经是蠢蠢欲动了。在他们看来,一个降人,皇帝给你如此大的面子,你不思感恩戴德,为皇帝打下中原花花江山,却在这里长明国之志气,灭咱们的威风,你这狗贼!如果不是碍于在黄太吉面前,只怕洪督师早就被这群满洲亲贵们围殴了。
“所谓苍天相助,就是那一夜五尺之雪,若无此雪,陛下恐怕早已被擒,陛下雄才自不必说,而塔山之地利,也是胜利之关键。”心中对这群满洲亲贵们的举动冷笑了一声,洪承畴却是面色如常,继续为黄太吉剖析利害。
“睿亲王,倘若不是您将塔山之地利发挥到了极致,又赖将士死战,只怕当日以李华梅的炮火,塔山能够守住一日便已是奇事了!”
洪承畴这么说,黄太吉、多尔衮以及一群领教过南粤军利害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汉军旗的王公大臣将领还好,颇有几个人微微点头赞许。但是,那些没有同南粤军打过交道八旗满洲和八旗蒙古却是骂声一片,几个脾气暴躁的,急于在黄太吉面前表现的家伙,甚至撸胳膊挽袖子的准备冲上来痛打一番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降人。
“皇帝驾前,尔等也敢放肆不成?!”
多尔衮冷笑一声低声喝道。
“如果不服气,只管去进关同南粤军交手一番便是!”
在队列之中,年轻的岳乐也是低声嘲讽着那些演技拙劣的家伙。
“主动攻明,天时难再,地利不存,而敌军至少有三分之二之力,胜败难料。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雄主也,岂能轻敌犯险。”对于自己面临的险境,洪承畴也是看在眼里,不过,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不必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考官!考官是谁?便是眼下高居宝座上的清国皇帝黄太吉。只要他赞同本督师,哦,本人的观点,那便一切都无所谓了!
“不服的只管来试试。”见洪承畴的话赢得了黄太吉的点头赞许,多尔衮心中大乐,在他的默许之下,多铎则趁机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几个满八旗给损了一把,“你们连吴标都打不过也敢跟李守汉放对?”
“十五叔说得极是!漫说是李守汉本人嫡系军马,便是南粤军的弃徒吴标都如此强悍,南粤军本部,以本贝勒看来,估计更难对付。”
话说岳乐这次立下了大功,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指挥有方,只怕两蓝旗满洲和两红旗满洲便会被吴标和王朴、李辅明等部打得崩溃了。虽然他是阿巴泰的儿子,隶属两白旗旗下,但是,为了提拔后进,同时也是给两白旗内部掺沙子,黄太吉此次特意擢升他为贝勒,与他的父亲阿巴泰同一级别。也是有资格有战功参加朝会,并且在朝会上发言了。
岳乐的这番话,更是引起了当日与他并肩作战的两蓝旗满洲、两红旗满洲众人的一致点头称是。本来嘛!把敌人说得越能打,自己被敌人打败了也是正常的,把敌人打败了,不是更难?
岳乐虽然不曾直接执掌一旗,但是两蓝旗和两红旗的诸多王爷贝勒之类的人物话里话外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
“另外吴长伯此战实力壮大,不仅人马众多,且粮饷弹药充足,臣闻吴长伯当日攻打塔山,多尔衮王爷亦险些抵挡不住。而若举兵攻明,则吴长伯守,吾等攻,攻守易势,虽不能说我军必败,然损失必然倍增。”
“因此恕臣直言,今陛下虽大胜,其优势仍在南朝。”
“你的意思就是咱们洗干净脖子等着李守汉的钢刀是吧?”对于洪承畴的话,人群里有人发出非议。
“非也,南朝虽然整体实力占优,但是长期对峙必败。”
“你说的倒是轻松,天长日久,现在宁远伯大军尚在山东、天津一带布防,且海禁日趋紧密,若是对峙个二十年,恐怕我国先乱。”
眼看着一场礼仪性的仪式有演变成朝会的趋势,黄太吉便朝着范文程望了一眼,范大学士立刻点头会意,口中赞礼不止。
一旁的礼部官员更是大声赞颂,仪式进行到了下一项。
“洪承畴,今日朕为你盛陈百戏,君臣同乐,释汝羁旅之怀。尔看,尔在本朝做官同尔在南朝做官,苦乐如何?”
洪承畴伏地叩头谢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严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瞒对君父。臣工上朝,凛懔畏惧,惟恐祸生不测,是以正人缄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败坏,不可收拾。罪臣幸逢明主,侧身圣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润,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风之吹拂。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赐观‘百戏’,臣非木石,岂能不感激涕零。臣本骛钝,誓以有生之年,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纵粉身碎骨,亦所不辞!”
谁也不知道洪承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看见他确实呜咽不能成声,又连连伏地叩头。黄太吉含笑点头,对他说了几句慰勉的话,便摆手命人将所谓百戏呈上来。
第一个节目是舞龙。这个节目本来应该是晚上玩的,名叫“耍龙灯”。如今改为白天玩耍,龙腹中的灯火就不用了。洪承畴自幼就熟悉这一玩耍,在军中逢到年节无事,也观看士兵们来辕门玩耍狮子和龙灯。现在他是第一次在异国看这个节目,仍然感到兴趣,心中愁闷顿消。锣鼓震耳,一条长龙麟爪皆备,飞腾跳跃,或伸或屈,盘旋于庭院中间,十分活泼雄健。但是他偶然觉察出来,故国的龙啊,不管是画成的、雕刻的、泥塑的、纸扎的、织的、绣的、玩的布龙灯,那龙头的形状和神气全是敦厚中带有庄严,不像今天所看见的龙头形象狞猛。他的心中不由得冒出一句评语:“夷狄之风!”然而这思想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自从他决意投降,他就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要竭力混灭自己的故国之情,不然就会在无意中招惹大祸。他重新用两眼注视舞龙,特别是端详那不住低昂转动的龙头,强装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同时在心中严重地告诫自己说: “这不是‘胡风’,而是‘国俗’!要记清,要处处称颂‘国俗’!满洲话是‘国语’,满洲的文字是‘国书’。牢记!牢记!”
以下又扮演了不少节目,有各种杂耍、摔跤、舞蹈。洪承畴第一次看见蒙古的男子舞蹈,感到很有刚健猛锐之气,但他并不喜爱;满洲的舞蹈有的类似跳神,有的模拟狩猎,他认为未脱游牧之风,更不喜欢。后来他看见一队朝鲜女子进场,身穿长裙,脚步轻盈,体态优美,使他不觉入神。他还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美貌舞女在做仰身旋体动作时,两次偷向坐在西边的朝鲜国世子送去眼波,眼中似乎含泪。他的心中一惊,想道:“她也有故国之悲!”等这一个节目完毕,这个朝鲜女子的心思不曾被清朝皇帝和众臣觉察,洪承畴才不再为她担心。
朝鲜的舞蹈显然使黄太吉大为满意,吩咐重来一遍。趁这机会,洪承畴略微大胆地向大政殿的前檐下望去,不期与女眷和宫眷人群之中那位永福官庄妃的目光相遇。庄妃立刻将目光转向重新舞蹈的朝鲜女子,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神态十分高贵。
洪承畴脑海中却是嗡的一声,眼前这个庄妃虽然距离遥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形容仪态却感到相识,心中不由得万分纳罕。
过了片刻,他又趁机会偷看一眼,脑海之中不住地浮现出一幕幕他与眼前这个女子在三官庙之中肉身相搏翻云覆雨的情景!
“老大人既然一心要做忠臣烈士,何不饮些汤水,见了汗王时指责甚至是谩骂汗王也好有些力气。将来你们汉人青史上也会留下你怒斥汗王,被杀尽节的一笔。”
当日那女子清脆而略带着写生硬的话语犹在耳边。
洪承畴将三官庙中所发生的一切串在一起想了一遍,忽然明白:就是她曾到三官庙用言语激将,令自己喝了人参汤!壮了胆气之后又几番前往探视,让他在一心求死之时品尝到了北国佳丽的味道,从满腔死之志体会到了生之乐趣。进而急转直下,降老憨纳款输诚,剃发易服,从明朝的督师大人变成了清国的新近臣僚!
他在乍然间还觉难解,想着清主不可能命他的宠妃去做此事,但是又一想,此处与中原不同,此事断无可疑。他再向庄妃偷看一眼,看见虽然装束不同,但面貌和神态确实是她,只是那眼神更显得高傲多于妩媚,庄重多于温柔,惟有眼睛的明亮光彩、俊俏和聪颖,依然如故。
但是洪承畴却知道,在这张高贵庄重的面孔下的另外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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