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从幻想中……归来
姜望曾猜测混沌是要打破束缚,但他所理解的束缚,显然与王长吉所理解的束缚,并不全然相同。
整个山海境,都只是幻想的造物。
这无疑是一种荒谬的描述。
那浮山、碧海,云烟缭绕的高天,难以述尽的异兽神灵,甚至也包括此刻的天倾,此时天地崩溃的样子。
哪一点不真,哪一点不实,哪一点不具体?
但王长吉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的敏锐,他的洞见,他的层次,已经展现得非常清晰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理解。”左光殊说道:“若山海境真如你所说,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世界。混沌能够知道的事情,烛九阴不可能不知道。混沌想要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烛九阴难道就不想成‘真’?那它为什么要阻止混沌,要这么坚决地维护山海境秩序呢?”
一直不发一言的方鹤翎,在这时候开口道:“或许烛九阴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傀儡,甚至它就是凰唯真的化身!如此才可以说明,它为什么这样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相对于其他人,他肯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王长吉的说法的。就算自己不相信,也会找理由让自己相信。没有原则,只有态度。
“凰唯真当年是确切的死了。”左光殊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生死牵动多少双眼睛?大楚那么多强者,天下那么多强者,不可能全都判断错误。所以什么化身,什么意识,都不可能还存在。最多也就是他的遗志还在被执行。
说到傀儡……混沌已经接近洞真层次,烛九阴只强不弱。天底下有这么强的傀儡吗?甚至于主人死去,还能够表现出匹敌混沌的智慧,参与对山海境世界的争夺?要知道,混沌可是连姜大哥都骗过去了,却被压制在凋南渊里受罪。”
这个例子举得姜望真是不服不行,只能面无表情地听下去。
月天奴倒是对傀儡之身并没有什么忌讳,直接道:“众所周知,墨门明面上最强的傀儡,也就是到神临层次为止。他们对外出售的傀儡造物,只在外楼及以下层次。
但墨门当然并不甘愿仅止于此。
他们有相关的尝试,是一个名为‘启神’的计划。这个计划动员了墨门全部的力量,耗用的资源无法计数,据说两三个真君都耗用不了那么多资源。最后的成果,也只是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战力也远远比不上同境真人。故而这个计划已经搁置。
凰唯真就算学究天人,我也不认为他在傀儡造物上,能够靠近墨门的水平。所以我认为烛九阴不可能是傀儡。”
姜望心念一动,想到了还飘荡在万界荒墓里的血傀真魔宋婉溪。那或许是月天奴所说的例外。
不过宋婉溪是养了百年的魔躯,本就有真魔之姿。再加上宋横江的元神力量,才被制成真人层次的血傀真魔,却是与墨门创造的傀儡不同。
一个真魔加上一个无限逼近真人的神临,换一个战力远比不上同境真人的傀儡,当然是大大的不合算,而且还未必换得成。
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触犯禁忌的行为。传出去要被天下唾弃,举世皆敌。
王长吉不动声色地说道:“山海境要想靠近一个真实的世界,从幻想走到现实,就不能有什么傀儡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影响世界运转的存在,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独立的意志。不然假的永远是假的,幻想永远停滞于幻想。所以烛九阴必然不会是什么傀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混沌的反叛。”
方鹤翎完全被说服了。是啊,倘若凰唯真的意志还存在于这里,混沌又岂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当然,王长吉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服的。
“我想是因为……”姜望说道:“想要拟虚成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整个山海境彻底演化为真实。”
既然山海境是从幻想演变成现在的样子,无限靠近真实。那么等到它完全演化为真实的那一天,一切自然不同。
如果山海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烛九阴当然也是真实的烛九阴。
甚至于作为掌控这个世界秩序的存在,它理所当然地洞彻世界真实,登临洞真也不在话下。
王长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拥有独立意志、自由灵魂的存在,也是山海境里最强大的存在之二,混沌和烛九阴都想要打破现在的界限,成就洞真。
但它们的选择不同。
混沌要直接打破山海境的束缚,拟虚化真。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冒险的选择,同时也是在动摇山海境的存在基础,更是在掘毁烛九阴的根基。
而烛九阴作为山海境的秩序维护者,它只需要等到山海境演化为真的那一天,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成“真”。虽然不知道那一天还需要多久,虽然为此已经等待了至少九百年,但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同时也毫无疑问地站在混沌的对立面。
这就是它们战斗的原因。
是关乎于道的冲突,永远没有调和的可能。
“那么……”左光殊的声音里有一丝微颤,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忐忑。
“凰唯真呢?”他问。
一个幻想的世界,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幻想世界里的混沌和烛九阴,都要冲破幻想,追逐洞真。
那么凰唯真呢?
留下了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多少楚人的偶像。
留下了多少传说的人物。
号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他创造这样一个世界,目的何在?
这样的一个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让楚地天骄试炼的意义!
王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问道:“凤凰九类,是哪九类?”
左光殊道:“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这凤凰五类,是我们都知道的。有无数的记载验证,甚至于也有不少人亲见。但是翡雀、伽玄、空鸳、练虹这四种凤凰,在现世里有谁听过,有谁见过?我们都知道现世广阔,有无尽未知,我们都需要不断成长,去拓展自己的眼界,补充自己的知识。但凤凰若有九类,何以古今无人知,只在山海境里有呢?”
王长吉慢慢说道:“它们与夔牛、祸斗这些可以验证传说的存在不同。九凤之章的重要性让我想到,这四种凤凰,才是完完全全的、凰唯真的造物。试想,若是它们都演变成了真实,凤凰五类真正变成九类。山海境的传说,替代了现世的传说。又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山海境要演化成真,不仅要有此世的努力,还要有现世的努力。当然我相信凰唯真肯定早有布置……”
“等到整个山海境,都彻底演变成真实的世界。你道会发生什么?”
姜望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长吉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自己给出了答案——
“烛九阴当然可以洞真,山海境里的一切,当然都真真切切。”
“这里的山是山,海是海,云烟是云烟。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万物轮转,有情生灵代代不息。”
“那么创造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他会从幻想中归来……成就那真君之上的境界!”
“这就是拟虚成真的力量,这就是凰唯真越过超凡绝巅的根本。”
“这才是他的无上道途!”
王长吉是真的由衷的赞叹,由衷的佩服。
作为常年与神对弈的人物,眼界太高渺、太广阔,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诚然他参与了山海境的垂钓,争取了微渺的权利,得以捕捉到一丝窥见真相的可能。但是了解得越多,越能感受其宏大。
深入瀚海,才能得见狂澜。
用一整个山海境的拟虚成真,来推动自己超越绝巅的路。
这是一个太伟大的布局!
姜望惊呆了。
方鹤翎惊呆了。
就连月天奴,也一时失神。
“凰唯真当年已经死了。”左光殊喃声道:“那么多人都能证明,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当年的确是死了,以立在衍道尽头的修为死去。”
王长吉道:“可他还一直活着。”
“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可曾遗忘凰唯真之名?漫长的时光,可曾冲刷掉他的痕迹?
三千年来最风流,照悟禅师一见而返……这些传说,仍在传颂。
他留下来的演法阁,都至少还会影响楚国一个时代。
他何曾消亡?
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他就还可以归来。
从人们的回忆中,从人们的怀念里,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归来。
我也难以理解那种伟大。
但这就是我在垂钓时候,所窥见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他的力量,这就是他超越绝巅的……道。”
只要有人记得,就还可以归来?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在听神话,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但超凡修士一步步往更高处攀登,不就是一步步把想象变成现实,把神话变成历史,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么?
“所以凰唯真当年身死,其实只是一个布局。恰是以死脱身,避开世人的注视,为了冲击真君之上的境界?”左光殊问。
王长吉看着他道:“凰唯真当年身死的真相到底如何,应该我问你才是。毕竟左氏才是楚地的千年世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山海境看到了些许时痕的旅人。”
时痕,旅人。
月天奴莫名地觉得,这两个词有一种很特别的精彩,就像王长吉这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左光殊摇摇头:“等离开山海境,我会问问我爷爷。”
不管多么为难的问题,不管多么古老的秘辛,多么隐秘的故事……他只要问问他爷爷就可以了。
方鹤翎很羡慕,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甚至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慨。
他曾寄望于那样一面光鲜的旗帜,可风中招展的旗帜背后,也有阴影。
这如何不让年轻的他失望?
姜望非常能够理解左光殊此刻的感受。
但他只是说道:“光殊,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是对凰唯真失望,还是对你想象的凰唯真失望?
你觉得凰唯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永远无私奉献,才能够配得上他的伟大吗?他一定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不攫取一点好处,才能够对得起他的名声吗?
他一定要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一定要十全十美,才可以审判奸佞,才可以成为表率吗?
如果你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山海境。
你会发现,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交易。
整个山海境的试炼之旅,我和你一同在经历。
被削掉的三成神魂本源是真实的,但是试炼所能带走的收获,也是真实的。他的确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他的传承,山海境的试炼也的确很有效果。
历数历次山海境试炼,总是收获大于损失。不然不会每一次开启,都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然你也不会邀请我,对么?
凰唯真并不是居心叵测地一定要收割谁,他制定了公平的规则,也不遗余力地维护公平。
你说他‘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并不公允。
我看到的,恰恰是山海境经过了九百多年的演变,仍然在帮楚地培养人才。
能够靠九百多年前的布置,让山海境的参与者和他自己都获得好处,达成多方共赢的结果,我认为这恰恰是凰唯真了不起的地方。”
左光殊一时沉默。
王长吉也道:“的确如此。山海境给予的收获,一定真实不虚。我之所以能够拟成真实的夔牛,也正是借用了山海境的这一条规则。事实上这要耗费极多的世界力量,大大迟缓了山海境演化为真实的进程。”
姜望看着这个容貌明秀的少年,又道:“我不否认是有那种无私的人物存在,但我们不该苛求所有的人都那样。
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士者欲功名,农者欲粮丰,工者欲宝器,商者欲重财……修行者欲登绝巅,欲越那绝巅之上!
恰恰是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所求,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向前发展。
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只要不害无辜,无损于他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凰唯真定下的规则是公平的,那就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事实上哪怕是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凰唯真。仅凭演法阁,他就足够伟大了,不是么?令楚国术法甲天下啊,这是多么伟大贡献。你对他的功绩,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为什么竟会如此苛求他呢?”
左光殊微微垂头,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因为你记住的凰唯真,是你想象中的凰唯真。你崇拜的凰唯真,是那个被塑成神像的凰唯真,不是真实的凰唯真。
现实教会我们的,就是你的想象永远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
永远不准确,永远有落差。
哪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用你想象的那个模子,去套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只会收获失望。”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殊,如果有一天,你也只记得想象中的我,只愿意记得想象里的我。那么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他莫名地想到。
虽然这一路来,自问无愧本心。从未欺凌无辜,从未伤害平民,从来在力所能及的剑距里,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救友人远赴沧海,迷界殊死,身受百创。
为重玄胜尝试杀王夷吾,直面姜梦熊。
为了给林有邪给杨敬给死去的乌列公孙虞一个交代,行走在刀尖之上,舍弃唾手可得的实权高官、天子恩宠……而叩问深渊
断耳残肢方能留名青史。
五府海被洞穿,只因不肯堕魔。
有朝一日世人说起我来。
或许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巧言令色的小人。
因为齐天子若是斩绝无辜,我也未见得每次都敢出声。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无有一错。
哪怕我舍寿白发,才能救得妹妹,四处哀求,求不得一个援兵。心灰意冷,才背井离乡。说不定也有人骂我是个放弃家乡、临阵脱逃的懦夫呢。
谁能知你全貌,谁能不妄置评?
凰唯真尚且如此,光殊尚且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姜望又何能例外?
那么,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是有意义的吗?
人生在世,所行何道,究竟因何而行?
姜望沉默了。
然后他看到……
他看到左光殊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堂堂地瞧着他:“兄长说得对。不是凰唯真不够伟大。是我把心里的那个塑像,雕刻得太完美。我不是对凰唯真失望,只是对我想象中的那个凰唯真失望。我由衷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并且希望以后能够更审慎地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兄长……”
“对你失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这少年扳起手指,一桩桩地数起来:“你说要带我横扫山海境,然后我们一直被横扫。”
“你说要去凋南渊找寻世界真相,然后我们被混沌骗得团团转……”
“所以!”
左光殊一拍手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请不要再给自己加什么担子,不要自己承担太多责任,不要害怕让人失望……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有独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啊!做让你觉得自在的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拜托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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