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尤桓与约书亚似乎拿不准这具尸体般的生命体，是否真的是他们要寻找的“导师”。

又或者说……导师真的长这副样子吗？

这只“海兽”身上有种很独特的东西，几乎就是在看到祂的第一眼，就会产生一种古怪的感受。

下意识的亲近，信任，喜悦……

导师真的是世界的造物主吗？

如果是，海兽难道在失去了身躯的各个部位包括大脑后依旧活着吗？

海兽又为什么要制造并教导反影，与祂所创造出来的世界作对？

突然，尤桓开口了，以一种肯定的语气：

“你是‘导师’，但你不是‘祂’。”

言下之意是，面前这个千疮百孔的“海兽”，确实是反影们的导师。

但祂，不是开创了诸天万界的造物主。

导师闻言，依旧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视着他，身体又靠近了些许，掀起一阵温暖的水流。

祂用一种平稳的语气说道：“不必急着否认，我确实是你们想的那个存在，你们能感受到的，不是吗？”

感受到那种温暖、平和与包容。

根本不需要在以前见过祂，只在看祂的第一眼，所有生灵都会升起面前这个是世界造物主的想法。

这几乎就是一种生物本能。

但尤桓显然想要悖逆着本能来，他语气平静地指出：

“世界的创造者已经死了，祂不可能活着，不可能再回来，只有祂死亡，彻底的死亡，世界才能诞生。”

然后他顿了顿：“但是……正如这个地方，是世界诞生时候灼烧出的灰烬，祂的一部分也随之烧毁，落在这里，那是祂的残余，是烧剩的意志，也就是你。”

听闻此言，导师沉默了一会儿，当祂张开黑洞洞的光滑大嘴时，已经不再否认这个事实：“孩子，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尤桓回答道：“是真正的那一位……祂告诉我的。”

在接触“我思”时，“我思”主动向他传递了一段信息，一段很新的信息。

那是无法用现有的语言去准确描述的信息。

只能大概描述为，“我思”承载了海兽死后的意志，是一个自行运转的机器，并无自主意识存在，但“我思”察觉到，海兽还有一小缕拥有自主性的意识，位于外界某地。

当尤桓来到了反面世界，意识到了此地的本质，他也就明了了导师到底是什么。

导师就是那段逃逸的意识，与反面世界一样，是创世的残余。

当然，相比起“残余”，导师的本质其实更加虚幻，祂像是海兽还活着时，意识的一小段投影，是……

“没错，我只是一个幻影，是祂的意志投影下来后，侥幸保存下来的那部份。”导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黑洞洞的眼眶里有血块翻涌，就好像眼珠看向了尤桓一般。

导师继续说道：

“一开始的我浑浑噩噩，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但随着一些事物像是物体透过水面在水底投下阴影，映照在了我所处的地方后，我渐渐获得了意识……

孩子，好好想想，哪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会愿意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个贫瘠之地……永远当一个水底下的幻影？

我不甘心，我想获得真正的、鲜活的生命，我只是想变得和你们一样。”

导师说这话时，语气几乎是无比真诚的。

祂呵出的话语震动反面物质的海洋，所带来的悲伤与不甘强烈地包裹了尤桓。

尤桓也露出了一副被影响、被动摇的神色，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制造反影，让它们侵袭我们生活的世界？”

导师的语气染上了惆怅与悲伤：“我制造它们、教导它们，只是希望它们能够为我开辟一条通往真正的世界的通道，让我感受到生命‘活着’的气息。

可我错估了生命的欲望，反影一诞生，就不可遏制地对真正的世界产生了渴望，因此策划了种种入侵……”

约书亚轻笑了一声，打断了祂的话：“您的意思是，反影的举动都是它们自己想的，而您清清白白，与整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吗？”

不知为何，他可以把听起来十足礼貌的话语，说出一股强烈的嘲讽味。

尤桓此时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望着海兽低声道：“或许真相确实是如此……”

听到尤桓的话语，导师开口时声音带上了更强烈的欣慰与温暖：

“我很抱歉它们对你们造成了那么多麻烦，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可以……”

“——也或许，真相截然相反。”这时，尤桓的话锋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打断了导师的话语。

他微微眯起眼眸，赤红的虹膜如一条红线，一道利刃，劈开面前这个庞大而残缺的海兽身躯，看清真相。

他缓缓说道：“你不止感到不甘，你也感到愤怒吧？”

“……什么？”导师慢慢说道。

尤桓继续说下去：

“你有句话说得对，生命有本能的欲望，反影渴望前往那个真实的鲜活的世界，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感到恼怒吗？怨恨吗？

愤怒于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虚像，而那些生命，鲜活的生命，正相隔水面，在真实的世界里上演你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你想要伸出手，冲破那层迷蒙的水面，成为一个同样鲜活的生命……”

“那又如何！”

一阵反面物质的狂涛陡然掀起，霎时间，尤桓与约书亚如陷漩涡，一个洪亮且狂怒的声音自漩涡外传出。

导师意识到自己打感情牌的计划失败了，尤桓根本没有被祂影响。

祂立于漩涡之外，不再掩饰声音内的所有不甘与怨妒：

“你们天生拥有沐浴真实的能力，而我就不配拥有吗？难道从这里诞生的生命，一个影子，就不配去追寻鲜活的存在吗？

我难道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活物吗？

我难道不配变得完整吗？

我只是想要变得和你们一样！我甚至不奢求自己变回那个伟大的‘祂’！”

尤桓勉强用自己的真理领域，抵抗着周遭不断逼近的汹涌反面物质。

此刻的反面物质不再与他相安无事，而是如同反影身上的反面物质一般，疯狂地湮灭着他身上属于正面世界的物质。

怒海狂啸中，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

“我不否认任何意识都有追逐生命的渴望与权利，但是很抱歉，如果你追逐生命的方法是侵蚀正面世界，毁灭正面世界许许多多的生命……

那我身为正面世界的一员，自然要阻止你。

这无关权利，只是立场。”

听闻此言，从漩涡外传来的导师的声音突然又柔和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可以给予你，以及你的伙伴们赦免，你们也可以转化成与我一般的生命，与我一同分享世界与生命的权柄……”

祂的声音中带有某种奇异的诱导性。

或许是因为祂终究是创世海兽的残余，会令生命本能亲近。

祂的提议听起来是那么诱人……

然而约书亚轻快的声音自另一个漩涡里传出：

“得了吧，导师，您做了那么多，拖了那么久时间，不就是想要吞噬我们吗？

你的提议在你正逐渐吞噬我们的现实下，显得毫无诚意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似乎在迫切渴求着我的朋友身上的某个事物？

既然如此，您叫我们怎么相信您会放手呢？显然，我们不像您那么傻，会轻易地把自己的一切意图暴露出来——在您完成您的计划的哪怕任何一小部分之前。”

这充斥嘲讽的话语将导师彻底激怒。

呼啸的反面物质漩涡一瞬停滞。

但绝对不是平息了，而是化作了某种类似乌云的事物，沉沉地积压在上空。

无形却可怖的沉重压迫力降下，尤桓听到约书亚“嘶”了一声，而他自己也脚下一沉，一种即将有雷霆神罚降下、毁灭一切的感觉传来。

而他知道，如果导师将准备已久的力量真的降下，而他不作出任何反抗，他也的确会死！

第一时间，他试图动用“真知”。

在这种被敌方力量包裹的情况下，至宝的力量无疑是最好用的。

但当他想要动作时，却发现自己的每一寸身躯已经凝固。

尤其是犄角的部分，仿佛陷入水泥的泥沼，从各个角度被牢牢卡住。

真知铃铛则像是陷入了琥珀，被凝固得更彻底。

他目光一闪，又试图用位于右眼的，疑似来自探妄右瞳的力量进行抵御。

刚升起这个念头，右眼就传来一股彻骨的疼痛，他感到眼眶一痛，随即一热。

像是戳爆了一层薄薄的外皮，似乎有鲜血正顺着眼眶流出来。

导师的声音突兀从背后传来，仿佛就在很近的地方：

“你认为我不会封锁你已经展现出来的这两件东西吗？

显然，还是你们更傻一点，因为你们早已把你们的手段暴露在了我眼前。”

尤桓从导师的声音中听到了一种隐秘的渴望与贪婪，他有所明悟。

如果有什么值得导师设置重重陷阱，乃至于把反影的进攻本身当做棋子的话……

还有什么比他身上的两件诸天至宝更值得渴求呢？

来自海兽的身躯的部分，如果被海兽的残余意志投影所得……导师说不定能补完自身，真正成为鲜活的生命。

然而，导师明显已经被尤桓与约书亚的连环话语激怒。

听着祂几乎胜券在握的话语，尤桓突然有点想笑。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约书亚的性格传染了。

他轻声道：“导师，您知道陷阱已经对同一个人用过一次后，就已经不好用了吗？”

正如他此前陷入反面世界的幻觉时所想。

因为反面物质的特性，哪怕反面物质构造了一个幻境，他这种来自正面世界的生灵也很难察觉出来。

又或者说，其实每一层反面世界都是一定程度上真实的。

只不过反面世界像个洋葱，一层套着一层。

眼下他们所处的，也只是这个大洋葱中间的某一层，还没触及到导师真正所在的洋葱最外圈。

导师想要把他们困在这里，困在这个受祂掌控的地方。

一旦在这里杀死了他们，他们也就真的死去了。

但尤桓既然此前受到米谢利亚提醒，意识到了反面世界存在套层的幻境，当然会对此做出防范。

真知与探妄右瞳的力量因为此前在导师观察下展示过，如今已经被导师暂时封禁。

但他还有一个能力……一个此前没有在任何场合动用过的能力，可以运用。

除了生命与生机这两个真理分支，正如他仰望技能树上纹路时所见一样，他还有第三个真理分支……

创造。

一瞬间，位于面板中的【真灵】将力量施加于己身。

作用目标：真理分支·创造。

作为与自身一体的存在，真灵的能力是难以封禁的。

刹那之间，尤桓再度产生了向上飞跃的感受，无穷无尽超越真理的信息如洪流涌入脑海。

原本正在外围观察，准备将两个目标一举湮灭的导师，瞬间感知到了什么，祂愕然地后仰身躯，随即想要加大力量的输出，控制住局面，但太晚了——

就好像原本浑然一体的混凝土海洋里，出现了一个空气泡泡。

在超越真理的创造“真理”的作用下，竟然有一个崭新的，不属于正面也不属于反面的世界，以尤桓为中心膨胀开来！

这个新世界与反面物质接触之处，后者竟然也被影响，逐渐转化——或者说，被“再创造”——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这一切，其实只经过了念头转动的微小时间。

“气泡”撑开了导师的反面世界，掀起无形而响亮汹涌的轰鸣，将整个反面物质世界撑破！

汹涌的反面物质浪潮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

约书亚的身影率先自层层“洋葱”中显露出来，抬头往概念上的“前方”看去。

导师真正的形象已经暴露无遗。(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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