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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穷途末路


苏长青瘫坐在湿冷的地上,呆呆看着悬在栅栏上的绦带,犹如一根索命的追魂绳令他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脑中一片瓮鸣,他依然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他从小悉心栽培的长子对他的翻脸无情仿佛一场大梦。

  就在此时,忽然门外又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苏长青早已老眼昏花,但还是尽力睁大双眼看去,似乎还抱着一丝期待,兴许是他的廷楠终究不忍抛下他,还是回来了。

  苏长青寻摸了许久,来人却是不说话,只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凝视着他。苏长青被看得心里发毛,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他想扶着牢门站起来,保有最后的尊严,却发觉手脚无力,一阵阵发麻。

  就在他颓然放弃挣扎之时,门外的人终于开口:“恩师,安乐否?”

  苏长青似乎受了惊吓般惶惑地四处张望:“是谁?你不是廷楠,到底是谁?”

  来人信步向前踱进了光影之下,颀然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委顿在泥地里的苏长青:“恩师,学生柳暮江特来探望。”

  苏长青终于看清了来人,舒了一口浊气:“原来是暮江呀,真是难为你了,如今这个时候,也唯有你还肯来看我,不枉你我师徒之谊。只希望此番苏家大难不要牵连到你头上。”

  “恩师多虑了,”柳暮江一身青色绸衫,即便站在这天下最为腌臜之地,依然气度飘逸,神色闲淡,真真是有匪君子一尘不染,“苏若虽是您的孙女,但既然嫁给了我,从此便是我柳暮江的人,与苏家再无瓜葛。我自姓柳,又不姓苏,自是不会沾上苏家的半点晦气。”

  苏长青听出了话中的讥讽之意,颤巍巍问道:“你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柳暮江隽秀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看得苏长青毛骨悚然。柳暮江微微俯身,平视着昔日呼风唤雨的清流权臣:“我只是来告诉您苏家落难的真相,毕竟师生一场,学生不忍您死到临头还不明不白。”

  柳暮江不顾苏长青的惊怒交加,接着说道:“您可知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是为何吗?春榜提名皆是南方学子固然是一场巧合,可是陛下为平息众怒下令勘察司郎复阅试卷之时,那群书呆子只知揣测您的心思,却看不清大局,依然呈给了陛下一个维持原榜的结果,这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自然会龙颜大怒。”

  苏长青不甘地摇摇头:“我也曾无数次想要捋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勘察司郎所给出的复阅结果不正好说明北人试卷的确比南人略逊一筹吗?若是以文笔策论取士,我等一众老臣皆是秉公选才,从无阴私。陛下即便对结果不满,也不至于怀疑到南儒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地步,如此大兴牢狱。”

  柳暮江看着苏长青疑惑的神情,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令苏长青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他存着些不解的怒气,质问道:“你笑什么?”

  柳暮江止住笑:“我笑恩师算计了别人一辈子,竟也有失算之时。果然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到鬼。您为何不想想,复阅试卷的勘察司郎一共有十人,若是十人皆是与您一条心,为何陛下只下令其中八人流配充军,另外两个怎么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成了漏网之鱼呢?”

  苏长青说话已有些不太利落:“你是说......刘勋、张积?”

  柳暮江神色莫测地一笑:“恩师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正是刘勋、张积。”

  看着苏长青依然一头雾水,柳暮江又凑近了些,轻声说道:“恩师仔细想一想,若是在勘察司郎复卷之前,有人将圣上的心思透露给此二人,这两人为迎合圣意,必然会将北方举子的名字列入榜单。然而坏就坏在勘察司郎之首李信刚愎自用,并未把这两人的榜单放在心上,依然维持原榜呈给圣上。”

  苏长青在混乱之中似乎抓住了致命的关键之处,双眼猛地一缩,死死瞪着柳暮江。

  柳暮江毫无惧色,和颜悦色说道:“更巧的是,勘察司郎中唯有刘勋、张积两人不是您的门生,您说陛下焉能不生疑呢?”

  苏长青终于明白了,难怪陛下会在看了复阅结果后勃然大怒。若所有勘察司郎皆维持原榜不变,陛下只会恼怒这群人为人迂腐,不懂变通,不会疑心到“党争”上头去。可若是出了两个异类,又不是自己的门生,陛下自然会怀疑座师门生之间以朋党勾结,已有了一家独大,与圣意分庭抗礼的野心,自然是容不得了。

  苏长青看着柳暮江意味深长的神色,终于回过味来:“你对内情知道的一清二楚,难道是你?是你游说刘勋、张积提拔北人上榜的,这才引得陛下的猜忌。”

  柳暮江直起身:“他们二人哪里用得着我来游说,我只不过无意之间将圣上想要重用北人的心思透露了几句,他二人便心有灵犀了。刘勋、张积虽入翰林多年,只因不是你苏大人的门生,如今的官职竟还不如一个后辈的李信,他们心中早有不满。现在既然面前摆着个天赐良机,哪有不紧紧抓牢的道理。”

  苏长青苦笑道:“我明白了,终究是家贼难防。”此时他绾得齐整的发髻已有些凌乱,乌木簪摇摇欲坠,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泥地里,终于蓄起最后的力道,猛地向前一探,一把抓住柳暮江的衣袖,咬牙切齿地问道:“只是老夫不明白,我始终待你不薄,爱惜你是个人才,不遗余力地提拔,还将亲孙女嫁给了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柳暮江直视着苏长青,终于酣畅淋漓地说道:“待我不薄?恩师定是还记得柳翰文这个名字吧,当年被你诬陷入狱,蒙冤流放,最后客死异乡的柳翰文——就是我的生身父亲。如今你和我父亲也算是殊途同归,真是苍天有眼。”

  苏长青看着眼前年轻俊美的柳暮江与昔日记忆中刚毅倔强的柳翰文合而为一,巨大的恐惧将他激得浑身战栗,他颤抖着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向后退去,似乎要极力摆脱梦魇般的纠缠,嘴里不住嘟囔着:“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你不是他的儿子,是厉鬼来索命了。”直到他身后抵住了监牢阴冷的墙壁,才终于退无可退,他背靠着挣扎起身,指着柳暮江吼道:“你一个孤魂野鬼怎敢在我翰林大学士面前放肆,老夫当年能把你一脚踩进泥地里,如今也不会怕你的鬼魂,你即便是冤死的也不能奈我何。”

  然而苏长青的怒吼没有唤来丝毫回响,牢门外已是空无一人,柳暮江已然走了。

  苏长青踉跄了两步,发出撕心裂肺的狂笑,他高声大叫着:“来人呀,我要见陛下,我要告诉陛下,这一切都是柳暮江在搞鬼。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结党谋私之心呀,都是柳暮江这个佞臣栽赃陷害,陛下要为我做主呀......”话还未说完,一头栽倒在地,眼中炽烈不甘的野心渐渐熄灭。

  一阵冷风吹进阴寒狭窄的甬道,将栅栏上的绦带吹落,覆在了苏长青油尽灯枯的残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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