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一阵雷声响起，外面的雨声好像更大了，这山里的雨，漫长的一生，他听够了……

  那雷像是打在老头的身上，让他吐出一口鲜血……

  老头艰难支起身子，咳了两声，从床上缓慢地爬了起来。

  他病了……

  修行者，怎么会病呢？尤其，他还修行了百余年了……

  哦，原来生病是这样的滋味，他以前都不知道……

  道观被雨水狠狠冲刷着，老头看着敞开的大门，整个人看着迷迷糊糊的……

  他努力站起来，走到门口，撑开一把墨色纸伞，走进了倾盆大雨中……

  蹒跚的脚步在雨中看起来却显得有些轻盈……

  山路难走，老头看着病的很重……但却一步一步往深山里走去……

  边上漂亮的花妖看向那个老头，“他怎么了？”

  另一个声音回答他，“大概是，要死了。”

  是一棵树在说话。

  “那太好了，可，我们呢？”那花妖先是迷茫着高兴，又开始恢复迷茫。

  “我们？不知道……也许……也会死吧？”

  “啊？妖精也会死吗？怎么死？”

  “不知道，他放弃我们了，我们要死了。”这声音很是淡然。

  “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们做错了，是他，他错了……可是，永远不能被原谅了……”

  “为什么，他是好人，不是吗？”

  “好人……只需要做一件相反的事情，就可以毁掉自己……所以，不要做好人……”

  不知多久，老头终于走到山林深处，看着地上被雷劈过的痕迹，还有落在一边的背篓，老头靠着一棵树坐下。

  他把伞撑在空荡荡的背篓上，任由自己被雨水冲刷。

  “咳咳，终于……回去了……我也该……”

  ……

  十八年前，活了百十年的老头虚尘即将寿终正寝，可那天，他在林中捡了个……

  鬼……又不是鬼，是一缕魂，一缕魂体。

  虚尘掐指一算，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如此，我便再留一段……”

  他算出的不是与这魂体的缘分，而是这异世魂体的恶……

  如若不管，这一缕魂可能跟随本能吞噬万隆山一切生灵，最终为祸世间。

  它的能量太强大了，虚尘知道，除了自己，世间没人能控制它……

  新一代的守山道士，还没这本事。

  虚尘算了又算，这是变数，算不出来。

  没多纠结虚尘就下了决定，得管。

  就算只有一线送走它的机会，他也得试，毕竟，它不是这世界的东西……

  就算要改变些东西，那他也不可能放弃这个世界。

  虚尘自记事起便跟师父待在山上，师父说，他们一生的职责只有两个字，守护。

  虚尘跟着师父镇压万隆山的妖精，也处理世间鬼怪妖精为恶的事儿……

  万隆山的妖精出不了山，这是道观几千年来的铁律。

  师父说，虚尘啊，咱们便是为了正义而生……

  虚尘坚信师父这句话……

  他的一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救了多少家庭……

  无数人感激着他，他从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

  师父说，虚尘啊，你如此心性，必然得道。

  虚尘也坚信这句话。

  直到，他在山中捡到了不属于蓝星的恶魂……

  师父说过，虚尘啊，不要强求，就算我们能知道未来过去，也不必非要改变……

  师父说过，变了，结局就不准了。

  师父说过，变了，那便粘上了世间因果……

  这些话，虚尘一时间没想起，所以他管了恶魂……

  他看不见它，只能感应魂体所在。

  没办法，此恶魂实在残暴，虚尘与之缠斗四年，才勉强克制住了此魂体。

  虚尘心情算是不错，它怕了自己，自己暂能管住这恶魂……

  只是灭不掉这事儿让他为难，而且这恶魂还总想着逃跑……

  虽然强留世间让他感到辛苦，可偶尔教训教训这魂体，想到自己可能拯救了世界，虚尘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浑身冒起金光。

  这恶魂知道怕了，竟然让干嘛就干嘛……

  为了消耗恶魂精力，他在山上摆了五口大缸，让恶魂每日用魂力挑水。

  又吩咐恶魂每天砍五百斤干柴……

  恶魂一开始不好好干，一整天连挑个水都费劲。

  别说砍柴了……

  被虚尘狠狠教训过了之后，倒是开始好好挑水砍柴了……

  可竟然砍已经成精的树木！这不是挑衅？

  虚尘又狠狠教训……可不管怎么教训，这恶魂就是经常要砍已经成精的树木！

  他的打神棍是祖师留下来的法宝，管它多厉害，遇到打神棍都得跪。

  神都能打，何况区区不知哪里漏进来的恶魂？

  这样，虚尘忙忙碌碌，偶尔山下还有后辈来找自己说说话，他倒也不算太无聊。

  这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几年后，他偶然看见了……魂体的本来模样……

  一个……八岁左右的孩童……

  虚尘一时间崩溃了……

  也就是说，他捡到的魂体是个婴儿的失魂……

  八年的世界里……他……一直在虐打的……是个婴孩？

  挑水慢是因为年纪小，砍精灵树木是因为根本分辨不出来……

  逃跑……是因为，一直把虚尘当成恶人……

  虚尘崩溃了没多久，想要重新补偿她，可是……

  一切都晚了……

  这个孩子开始没完没了重复着之前的事情，看到虚尘就瑟缩着发抖，明明虚尘第一时间扔了那根打神棍……

  可……不管扔到哪里……那个孩子，总能，第一时间把打神棍找回来……

  然后……重复被打的画面……

  从八岁之后，那孩子挨得打神棍所有的打……全是自己控制着的……

  在此之前，除了虚尘一脉，没人能用打神棍……

  虚尘后来知道，她一直……叫自己师父……

  大概是虚尘总爱跟师父叨叨，被这孩童学去了。

  虚尘拦不住她的自虐……

  虚尘看着……痛不欲生，他想要医治这孩子……想要弥补……

  可……一次次失败……

  虚尘后悔了……他该去死的……为什么要强留世间……

  虚尘想让那孩子抄书宁静，可她便日以继夜的抄，没有停止的时候……直到拿到新的书……

  虚尘用山上的圣药治疗她，可用处半点没有，她开始没完没了的采药喝药……

  虚尘想用人类针灸……可那孩子只被扎过一次，又开始没完没了用针折磨自己……

  虚尘所有的行为都被已经应激了的孩子想象成世间最可怕的酷刑……

  虚尘发现了孩子偷偷吃山里的妖兽，才发现她是需要进食的……

  他怎么会知道，魂体也需要进食呢……

  虚尘做了饭菜想让那孩子吃，可那孩子看不见那些饭菜，还是每天没完没了的熬煮药物痛苦地喝下……

  虚尘发现，自己每多做一件事情，就会让孩子多加一份痛苦……

  他开始安排这个孩子去做别的工作，比如砍柴，挑水，采草药……甚至给山里的妖精喂食……

  他尽可能安排满孩子的时间，这样，也许可以减少孩子虐打自己的时间……

  可就算是这样，那孩子也还是能偶尔找到空闲自己虐打自己一顿。

  在那孩子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时候，虚尘就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那孩子看不见……在孩子的视线里，虚尘恶狠狠拿着棍子正在殴打她……

  那孩子一点点长大……虚尘的痛苦一点点增多……

  那根打神棍也许早就不是当年那根了，这根棍子……是孩子心里的棍子……

  终于……虚尘崩溃了，他散尽了一身修为，放弃了得道……

  他要送她回去……

  也许这很卑鄙，可虚尘受不了了……他必须要解脱了，即便最后的结局是，消散……

  百年修炼，毁于一旦……

  虚尘却连松口气的资格都没有……

  虚尘靠在树上，想起当初师父说的话，

  “你要守护世间，千万不要沾染因果，你承受不了的。”

  “师父啊，她说她好疼……

  师父啊，她说……救命啊……

  师父啊……能不能……救救我啊……我该怎么办……”

  “祖师爷啊，祖师爷啊……我怎么会错呢？

  祖师爷啊，祖师爷啊……这本领我学了百年，怎么……会错呢？

  一个婴儿毁不了万隆山，作不了恶啊……就算百年修为全给了她……我也弥补不了这份恶啊……”

  老头靠在树边，脑海里全是那孩子痛苦的一生，那份痛苦，也加倍施加在了他的身上……

  百十来年没开的天眼，在遇到孩子八年后开了……

  是不是祖师爷在提醒他，别瞎了眼了！

  老头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很快化作树下的一捧灰。

  雨水落下，这捧灰很快浸入泥土……

  当夜，万隆山上无数道天雷落下，下着大雨，万隆山燃起了大火……

  一夜过去，山中无数生灵，尽皆消散……

  老头算的没错，那魂体确实与万隆山生灵涂炭有关。

  老头算不出的是，到最后，是他的道心消散了，他抛弃了守护一生的万隆山生灵。

  真正毁掉万隆山的，是虚尘自己。

  十八年前，虚尘绝对想不到，他会抛弃守护一生的万隆山。

  毕竟，这是他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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