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邠州城外,河边芳草地,元仲辛和王宽牵着马来到了这里。他们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夏人的装束,一头青丝垂满小辫。凭着在夏呆过两年学到的一些党项口音,装作夏人蒙混过边界应该不成问题。

        两年前,七斋五人在此相聚起誓,为救赵简和赵王爷毅然携手入夏。如今,他们带着更重大的使命回到了这里。只是不知道七斋是否还能重新聚齐。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王宽向南面望了望。

        果然没过多久,远处就出现了骑着马的两个人影。

        “元仲辛!王宽!”衙内高昂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对内心的喜悦不加掩饰。

        他们俩挥了挥手,笑容满面地看着衙内和薛映策马飞奔过来。

        衙内一跳下马,却换了一副态度,直接一拳砸到了元仲辛的身上,“你小子太过分了!当初要不是你扔下我们跑路,后面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元仲辛认命地挨了这一拳,对衙内扣过来的这口大锅也毫不争辩,只是捂着胸口惭愧地笑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王宽拍了拍衙内的肩,又看着跟来的薛映说道:“岭南过来路途遥远,你们辛苦了。”

        “嗯,”薛映点点头,“我们一收到信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边赶,还是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哎呀你们不知道那蛮荒之地究竟有多远,马都跑废了好几匹!幸亏本衙内有钱,一路上也没亏待我们家小映。”衙内把着薛映的肩挤了挤眼,薛映拉着张脸直望天。

        王宽微微一笑,问道:“韦伯父可安好?”

        “我爹啊,没事儿!”衙内不屑地说道,“原来米禽牧北是让人偷了他的玉佩,又模仿管家的字迹给我写的信。他根本就没病!”

        “没事就好。”王宽欣慰道。

        “哦对了,我爹也要过来,已经向官家请了旨。”衙内继续说道,“不过他坐马车走得慢,要晚一点到。”

        “是为了车行炮?”元仲辛问道,因为信中提到过要用车行炮的事。

        “应该是……”衙内一谈起技术问题就有些费脑子,“他说现在大宋虽然用夏的图纸造出了一台,但造不出核心部件。当年他跟陈工谈过车行炮的细节,可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再改进一下。”

        “那太好了!”元仲辛兴奋道,“赵简说过,米禽牧北就是因为断定大宋没有夏的冷锻术,造不出制动装置,才敢让她把图纸交给大宋的。如果能找到别的方法改进,当然再好不过。就算不能完全解决问题,能让车行炮多用几次,也够派上大用场了。”

        “那是。我爹是什么人?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衙内拍拍胸脯说道。

        “我也跟我爹娘通信了,他们也要过来。”薛映插话道。

        元仲辛一听,激动地握住薛映的手,眉毛都抬到了天上,“那真是太好了!有了薛伯父这样的武林高手,我们还愁救不了人吗?”

        “我爹说了,虽然他已不是军户,但同胞有难,出手相救义不容辞。”薛映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老贼也是这样跟我说的。”元仲辛神情激昂起来,“他说他要带着开封府最能打的弟兄来助阵,这一次分文不收!”

        “可是开封那些泼皮有几个真能打啊……”衙内却泼冷水道,“还有别的人吗?”

        元仲辛对他斜眼一瞪,淡定地说道:“樊大人驻守边关和调任邠州的时候,招安了不少江湖流寇,个个都身手不凡。他们有的不愿加入行伍,却对樊大人十分信任。我和王宽拿着樊大人的信物去找他们,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听我们调遣。现在已经招纳了不下千人。”

        “哇!樊大人真是一呼百应,哦不,一呼千应啊!”衙内在词语的活学活用上一向颇有天赋。

        王宽也笑着点点头,“韩掌院给我们的要求就是不能动用官方力量。如果没有樊大人,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另外,梁竹会带领三万禁军前来邠州驻守,名义上是确保邠州的顺利交接,实际上是为了防止夏到时候狗急跳墙,直接开战。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禁军是不能动的,否则,宋夏就真的打起来了。”

        他又走到马旁边取下一个包裹对衙内和薛映说:“我们这次入夏,一是要联络赵简,二是要探清敌情。这是我们准备的两套夏人的服饰,你们赶紧换上,再把发型改一下,我们这就出发。”

        王宽帮着两人换装,元仲辛却一直焦急地往东面望。

        帮二人准备妥当之后,王宽若有所思地问他:“你还在……等人?”

        “你难道不想等吗?”元仲辛睁大了眼,觉得王宽明知故问。

        王宽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景……可能真的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来?你真要这样放弃她吗?”元仲辛有些急了。

        王宽的眼眶开始发红,“我父亲对他们族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她的父母是不会接受我的。”

        “无论怎样,我相信小景。你都给她写了信,说好了今天相聚,那就一定要等她。”元仲辛坚持到。

        “对啊,七斋重聚,怎么能少了小景呢?”衙内和薛映也附和道。

        “我的信是写给夜鸢夫人的。”王宽皱着眉说道,“只怕小景连信都没有看到。”

        这句话倒是让元仲辛泄了气。他让王宽给小景写信,可他们并不知道小景究竟在哪儿,所以只能写给大辽皇城里的夜鸢夫人让她转交。只是,夜鸢夫人的态度怕是要比小景的父母更加强硬。这件事他们本来就没抱多少希望。

        他们牵上马,都变得沉默不语,准备着朝北边走去。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了嘹亮的鸟鸣声。他们抬头一看,一只雪白色的大鸟正在上空盘旋,似乎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

        “哇!好大好漂亮的鸟啊!”衙内惊叹道。

        王宽看见那只鸟,突然惊喜地睁大了眼,眼中流出难以掩饰的激动。

        “元仲辛!”他抓住元仲辛的手臂,嘴唇直打颤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海东青!渤海人的海东青!”元仲辛替他欣喜若狂地喊了出来。

        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接着,一个身着翠绿丝裙,耳侧挂着几条细辫的女孩骑着马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小景……”王宽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大哥!”小景一看到他,便跳下马飞奔过来。

        “小景!”王宽终于动情地喊了出来,冲过去跟她紧紧抱在一起。

        两人相拥着转圈,喜极而泣的泪水肆意挥洒。转累了,他们才停下来,王宽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情,捧起小景白嫩软糯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衙内和薛映情不自禁地牵起手,脸上都笑开了花,连薛映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元仲辛红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百感交集地说了一声:“真好。”

        王宽和小景久久地吻在一起,唇舌缠绵,难舍难分,直到那只巨大的海东青俯冲下来在王宽的脑门上踢了一脚。

        “哎呀!”王宽赶紧放开小景,捂着额头躲闪。

        那只海东青乖乖地落在小景的肩头,啾啾地哼唧了两声,很得意的样子。

        “雪儿别闹!”小景拍了拍那只鸟,又看着王宽的狼狈样,不禁笑了起来。

        王宽和其他人惊讶地看着昂首挺立,肩上站着一只猛禽的小景,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柔弱娇嫩的女孩有一天会变得如此英姿飒爽,恍惚间竟跟夜鸢夫人有几分神似。

        “神雕侠女啊……”衙内啧啧直叹。

        “你是这只海东青的主人?”王宽好奇地问道。

        “嗯,她叫雪儿,是我小姨那只玉爪的孩子。”小景欢快地答道,“她会认人识路,会送信,还能保护我,帮我干很多事!”

        “真没想到,小景已经不需要我保护了。”王宽尴尬地笑了笑,“你看,她都把我当成敌人了。”

        “没有啦,她知道王大哥是自己人。不过刚才可能有点……嫉妒?”小景甜甜的笑眼弯成两钩新月,“你可以过来摸摸她,她很乖的。”

        王宽抬起头跟这只高大威猛的鸟儿对视了一眼,竟被那犀利的眼神吓得有些胆怯,不敢走得太近。刚才头上挨的那一脚还在疼着。

        “哟,这就怂了?以后你在家里的地位怕是要连一只鸟都不如了。”有嘲笑王宽的机会,元仲辛当然不会放过。

        王宽红着脸干咳了两声,赶紧转换话题,感慨万千地对小景说:“我都快以为你回不来了,没想到……”

        “其实我也没想到我爹娘和小姨会放我回来。”小景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或许是王大哥的信打动了他们吧。王伯父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没想到王大哥真的能大义灭亲,虽然不是因为当年他对定安族人做的事,但也算是为我们讨了个公道。我爹说,王大哥说得对,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也都有选择的权利。父辈的债不该由子女来偿还,父辈的恩仇也不该强加给子女。我爹娘肩负着为族人复仇的使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哪怕希望再渺茫,也无悔此生。而我生在大宋,长在大宋,大宋才是我的家,所以,我选择为我熟悉的土地和同胞而战,为大宋而战,为维护天下和平而战。”她眼中泛起了坚毅的泪光。

        “我小姨也终于同意让我回来了。她得知了这次宋夏之间发生的事,很不认可米禽牧北的做法,已经决定不再跟他合作了。”她又侧过头轻轻抚摸了一下大鸟蓬松雪白的羽毛,“雪儿是她送给我的礼物。我娘告诉我,我其实最像小姨。她小时候也是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孩子,心地善良,喜欢小动物。可她后来一个人留在了大辽,孤军作战,才变成了今天的夜鸢夫人。小姨希望我不要像她那样,她说她这半辈子活得很苦。其实我挺佩服她的,但我心里一定会是甜的,因为,我还有你们。”

        小景情真意切地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不仅是王宽,还有元仲辛、衙内、薛映。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她围拢过来。

        “还是那句话,秘阁散了,七斋不散!”王宽含泪说道。

        元仲辛坚定地点点头,“两年前,我们五人入夏,是为了救赵简和赵王爷;今天,我们再次入夏,不但为了赵简,还要为大宋同胞,为宋夏的和平安宁!无论我们之前走过多少弯路,有过多少失败,唯赤子之心,永不言弃。这一次,我们志在必得!因为米禽牧北的对手不仅是七斋,也不仅是秘阁。我们的背后,是整个天下!”

        接着他向前伸出一只拳头。就像两年前一样,所有人都紧紧握拳,举向中间。五条坚韧的臂膀拼在一起,像是筑成了一只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钢铁车轮。

        “七斋一体,生死与共!”

        雪儿从小景的肩头高高飞起,冲上云霄,欢畅地鸣叫盘旋,仿佛在为他们高歌劲舞,呐喊助威。

        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赵简点上一支蜡烛,独自坐在窗边昏暗的烛光中。

        这是第几个失眠的夜晚了?

        她早已停止了计算日子,只知道秋去冬来,一天冷过一天。但她对天气的冷是麻木的,因为她的内心已经冻成了冰块,一敲就会粉碎,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冷了。她掉入了一个无底洞,还在继续往下坠。前方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寂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到洞底,结束这一切。

        自从那天跟米禽牧北争吵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跟他见面。其实她知道米禽牧北每天都来。有时会听到他在屋外对紫如问话,有时会瞥见他在内院门口一晃而过的身影。但即便只是听见声音,望见背影,她那一潭死水的心海也会泛起涟漪。这涟漪不是仇恨或厌恶,而是拉扯到心头那道伤口后的创痛。她只有把自己的一切情绪都封闭起来,才能勉强减轻痛感。然而上一次的争吵,彻底撕裂了那道伤口,让她甚至一想到他,内心都会隐隐作痛。

        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

        夜静得可怕,只有燃烧的烛火偶尔会轻轻地发出“啪”的一声。可突然,窗外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谁在敲打窗棂。

        赵简一惊,什么人居然能夜闯米禽牧北的将军府?

        她小心翼翼地撑开窗棱,却见一个幽灵一样的影子忽地钻了进来,再定睛一看,站在桌上的竟然是一只比大公鸡还高的白色大鸟。

        这是……海东青?

        赵简惊奇地张大了嘴。海东青在夏并不常见,偶尔有的也是在山野草原上,兴庆府更是难得一见。而这一只,倒像是专程来找她的。

        她突然想到在大辽的时候,渤海人就是用海东青把信送到他们客栈房间的窗前。难道……

        正琢磨着,只见这只海东青埋起头在自己身上啄了几下,然后从毛茸茸的翅膀下面叼出一根铜币粗的竹管扔到桌上,上面还系着丝线。接着她又飞回到窗台上用脚踢了两下窗沿,赵简会意地再次帮她打开窗户。她回头看着赵简,啾地一声轻叫,然后就扑腾着翅膀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惊叹之余,赵简赶紧拿起那节竹管,从里面掏出了一封信。

        信是用七斋特有的密语写的。

        甚至还没有阅读内容,赵简的手就抖了起来,眼泪也唰地涌出了眼眶。等她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

        七斋回来了!七斋回来了!七斋回来了!!!

        她在心里大声呼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房门。

        院子里漆黑一片,夜晚的雾气冰冷刺骨,衣着单薄的她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抬起头,看到夜空中的一弯半月,在薄薄的云雾背后发出模糊的光。云雾正在散开,那光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直到月亮露出了整个皓白的身影,给大地投下柔和却笃定的蟾光。

        那束光,也终于照进了困住赵简的那潭深渊。她靠在石柱上无声地流下喜不自禁的泪水,包裹着她内心的厚厚坚冰也终于开始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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