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座山从未有人翻越过。

  它的高度无法估量，它的危险蕴藏在美丽灵秀的外表之下。

  皦玉想他应该劝劝宋归程，至少应该和他说明那座山纵然不是刀山火海，却比刀山火海更危险更致命。

  可他看着宋归程的眼睛，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理由去阻止一个虔诚的信徒朝拜，就像他不能阻挡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去寻找温暖的火光。

  “好吧，”皦玉摊手，“我知道不管我告诉你那山上有什么你都会去，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是巫止的神域，我进不去。不过有个好消息就是，我说的五样祭品在那里大概会有点线索。”

  皦玉冲苍目招了招手，转头对宋归程说：“你先休整一两天，储存精力，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到山脚下。”

  宋归程道：“谢谢您。”他转身准备跟着苍目走的时候，忽然又转过头，“要不我帮你们把衣服改一下？”

  再不改他怕哪天小姑娘走路绊倒把牙磕掉。

  苍目眼睛亮了下。

  皦玉冲宋归程摆摆手：“你给苍目改一下就行了，不用管我，量尺针线之类的工具待会儿苍目会给你送过去。”

  宋归程点点头就跟着小女孩走了。

  一路上，苍目都在偷瞄他，飞快地看一眼又收回目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害羞和喜欢，却又不敢和他说话。

  宋归程有点无奈，只好主动找话题：“苍目，你今年多大了？”

  苍目小声嗫嚅：“21岁了。”

  经过54岁的冲击，宋归程已经接受自如，道：“那你还小呢。你一直跟着皦玉前辈吗？”

  “对，从出生开始就是皦玉大人在照顾我，”说到熟悉的人，苍目放松了不少，眼睛亮晶晶的，“皦玉大人让我跟他好好学习，哪天累了就会把位置传给我。”

  苍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气有些沮丧：“可我很笨，什么都干不好。”

  宋归程想，应该不是等皦玉累了把位置给你，是他到时候得离开了，要由你继续主持大局。

  不过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离别的日子还远，不必让一个小孩子承受这其间的不安和恐慌。

  他安慰苍目道：“你还小呢，就能帮皦玉前辈接待客人，还能记得这里复杂的阵法，已经很厉害了。”

  苍目揪着自己的衣服：“我希望我能长得更快一点，就能帮上更多忙了，学到更多东西，以后才能好好保护大家。”

  两人走过一道游廊，又穿过一片雕刻出来的花园，宋归程发现这里连蝴蝶都是雕刻出来的，有的停在花上，有的悬在半空，翅膀薄亮通透，连纹路都清晰可见，宛如真正的蝴蝶，在空中翩跹起舞。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发现这些雕塑的触感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冷硬，反倒带了些空气里的温度，十分奇妙。

  “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是雕刻出来的？”宋归程问。

  苍目小心地避开伸出地面的草须，生怕一个不注意踩断它，等这条路走完才回答了宋归程的问题。

  “我们信奉旯邷伲醍耶那，旯邷伲醍耶那喜欢不变之物，树木花草很脆弱，容易损坏，所以我们以雕塑代替易逝的活物。”

  苍目以独特的语调念出了一个名字，听起来很像旯邷伲醍耶那，宋归程甚至不能很好地模仿，也不能从他所学习的文字中找到适合的读音，每个字后面似乎都跟了一个e的音，读起来轻重分明。大概是音调的缘故，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觉得怪异，只有古老和优美渗透其间。

  “旯邷伲醍耶那？”宋归程勉强重复了一遍。

  这语调逗得苍目咯咯笑，看样子他的确念得很怪。

  “这是我们的古语，我们信仰的那位神明叫做旯邷伲醍，意思是不变的，无穷无尽的，永恒的，永生的，耶那是我们对神的尊称。”苍目解释道。

  所以旯邷伲醍耶那的意思即为，永恒之神。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宋归程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有关巫止的事，苍目的语气很虔诚恭敬，仿佛遵从那位神明的喜好是理所应当的事。

  宋归程问：“你们见过那位神明吗？”

  苍目摇摇头：“没有，我们从未见过，但我们的祖先见过，我们能在这里繁衍生息，全是旯邷伲醍耶那的功劳。”

  宋归程还想再问点什么，苍目却已经停下脚步，他的房间到了。皦玉为他安排的是靠在自己旁边的房间，可两人还是走了不远的一段路。

  苍目为他打开门，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颜色也和整栋建筑一样，清一色的银白，看久了眼前容易发花，宋归程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宁愿看自己的衣服。

  “大人，您先在这里休息，我稍后把针线送过来。”可能是想到自己的衣服有救了，苍目的语气愉悦起来。

  宋归程被那声“大人”吓得虎躯一震，他心里叹了口气，蹲下身对苍目说：“不用叫我大人，也不用尊称我为您，叫我哥哥就行了。”

  “嗯……”苍目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哥哥？”

  “嗯，真乖。”宋归程眼角微勾，“去拿吧，路上小心。”

  他的眉眼精致却不显凌厉，笑起来时整张脸格外柔软，很具有亲和力，苍目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宋归程一个人，他把灰色的开衫脱下挂在衣架上，才发现本来湿黏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干了，但衣服上还有一股雨水残留的味道。

  刚才应该拜托苍目帮忙找一套衣服过来，宋归程心道。

  可这会儿人已经走远了，只能作罢。

  他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袅袅热气驱散了宋归程心中的不安，在陌生的环境里，孤身一人倒是比与不同种族的人作伴来得安全一些。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雕塑，光线在上面跳跃闪动，恍惚间竟让人觉得与活物无异。

  爬上山顶的这个决定是他在思考过后做出的决定，并非完全的意气用事。

  这里的人们已经一百多年未曾与他们口中的旯邷伲醍耶那取得联系，他们应该已经尝试过很多办法，但应该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否则烛阴不会一直替巫止守着这里。想要寻找突破口，必须到一些族人未曾涉及的领域里去。

  而他最大的期盼不止于此，他想要去走神明走过的路，看神明看过的风景，体会他的孤独，探寻他的心绪，他不想再站在原地，他要一步步走近他的神明。

  心里的雨暴烈倾盆，冲出决堤让缺口变成一片汪洋，他无法逃避，他无处逃避。

  或许等他终于踏上神明降世之地，他就能得知所有真相，那个时候，他还能触碰神明吗？

  眼前的光渐渐变得朦胧且模糊起来，被裂分成细碎的零片，宋归程伸手遮住眼睛，不想再看泪光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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