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人说有代沟，我也只是笑笑而已。可如今，代沟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只能将无奈和愤慨强压心中。

  带圆圆游泳回来，天已经黑了，我妈忙里忙外地给我们张罗吃食上桌。

  姑婆却在一边冷眼旁观，许久之后，她冷冷地扔过来一句，“女孩子学游泳有啥用！”

  我妈愣了一下，默默地进了厨房。

  还好圆圆在洗澡，并未听到。

  姑婆继续喃喃道，“一天天地，净吃饭了！一顿晚饭就吃三回！”

  “小姑，洪伟在外面吃呢！”

  姑婆先是一愣，继而提高了些嗓门，“外面的饭能比得上家里的吗？有老婆呢，还让他上外面吃饭，这叫啥事儿嘛！”

  “姑婆，”听得出来姑婆的矛头指向我妈，我不禁开口，“我爸约了朋友的，有事谈。他们边吃边聊，挺好的！也省得我妈麻烦了！”

  姑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才沉默了下来。

  等到开始吃饭，圆圆兴奋地跟我们大谈特谈她今天跟队友们的较量，却被姑婆严厉喝止。

  “吃饭时候不许说话！唾沫星子满天飞！”

  “哦，”圆圆的眼神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讷讷道，“好！”

  于是我们四人默默地吃过了晚饭。

  我妈刚刚把洗衣机里的衣物晾完，我爸推门而入。

  我妈悠然长叹一声，“对不起啊，你的衣服还是明天再洗吧！今儿我太累了！”

  “没事，我自己洗！”

  “那好吧，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得歇会儿去！”

  谁知，我妈前脚刚进卧室，姑婆后脚就凑到我爸跟前，低声嘟哝道，“你娶的老婆还是女王呀？衣服是洗衣机洗的，能累着她哪儿了呀？”

  “小姑，”我爸懒散地倚靠在沙发上，努力地伸着懒腰，一边回复信息一边回应道，“反正一时半会儿我也睡不着，顺手就洗了！你快去睡觉吧！”

  “那你娶媳妇干嘛使的？”

  “嘿嘿，”我爸憨笑道，“娶媳妇是用来疼的！”

  “你都这么累，这么辛苦的，她都不知道替你分担点，还疼她？小心她骑到你头上！”

  “她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

  “小姑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我的老婆我知道！快去睡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带你去郑大夫那儿瞧瞧！”

  “我好着呢，有啥可瞧的，花那冤枉钱干啥？”

  “让你感受一下中医和西医的区别呀！快去睡吧，明天我们包饺子！”

  “不年不节的包啥饺子呀！怪浪费的！”

  “小姑，自打你回来后我们都还忙得没顾上包饺子，这第一顿饺子，希望我们一切都好好的！正好给你也看看我的做饭手艺！”

  “你包呀？”

  “对呀！这才叫满满的爱呀！”

  “那，你老婆，又歇着？”

  “对呀，你们只管吃就行！完了记得给个好评！”

  “还‘好评’？”姑婆气愤不堪地拍了我爸一把，“衣服，你自己洗；饭，你自己做。唉，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娶的是老婆呢还是请了尊神呀？”

  “小姑，这娶老婆呢，实际上就是保证一个家的风水良好的。老婆幸福，我的事业才能顺，我才能幸福啊！”

  “就你歪道理多！”

  我爸再次憨笑着将姑婆送进那间为我准备的房间，“快睡吧！”

  “她骑你头上的时候我就看你还有没有这么多歪理！”

  “你放心，她是个有分寸的人！”

  “我怕你像个二傻子一样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

  “哈哈，我可听说同名的人都是一样贤惠能干才娶的她！你在背后说她坏话就等于在说你自己呢！”

  姑婆终于闭了嘴巴，最能让她诚心诚意地缴械的就是被别人夸贤惠能干了！

  姑婆的大名叫洪小英。

  听我爷爷说，当年他的母亲，我的太奶奶，最喜欢《洪湖赤卫队》里英勇睿智的韩英，所以就给她最小的女儿取名小英，就是为了向英雄人物致敬！

  至于我爸娶白小瑛，到底是不是因为跟他最爱的小姑同名，我不得而知。

  但是单从他的宠妻新模式无限开启的样儿来看，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他讨姑婆开心的彩虹马屁。

  姑婆也算是个苦命人吧！

  年轻时，是棉纺厂里劳动模范。

  只可惜，在她因为一次生病提前回家后才发现丈夫出轨，女方还是她最要好的姐妹！

  要强的姑婆，没哭没闹，安安静静地离了婚，自己单独将儿子抚养成人，并且倾其所有送儿子出国深造。

  据说后来，那个男的曾经找到他们儿子的学校，说打算要回儿子的抚养权，不料在学校就被儿子果断拒绝。

  当时，连他们老师都惊动了。

  因为姑婆的儿子以极其寒冷的语气告诉他爸，“从你背叛我妈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没资格做我爸了！”

  而老师企图做和事佬，认为他们眼里的学霸，应该有一个极其温馨和睦的家，不应该这么冷酷。

  出乎意料地被姑婆的儿子怒怼道，“伤不在你们身上，你们有啥资格说我冷酷？有啥资格满足一个无耻之徒的无理要求！这样的爸，你们谁爱要谁要，少来教我咋做！”

  被怒怼的老师面面相觑，一时懵住。

  等他们反应过来后的应对之策就是集体对姑婆的儿子冷处理。

  据说校方还为此起名叫“权越效应”——没错，权越，正是姑婆儿子的姓名。

  我妈去世后，他曾专门打越洋电话劝我振作，劝我好好学习，说，只有那样才能弥补我妈的遗憾，她在天堂也会替我开心。并且打给我两万块钱让我出去散散心。

  在我心里，尤其是我爷爷和我爸的心里，权越始终是学神一样的存在。

  可是在他们学校老师眼里，权越目无师长，妄自尊大，是学霸里的败类，单亲家庭的悲哀！

  研一入学前，我曾随队出国训练，去过他家。

  他对姑婆，的确是做到了宠溺的地步。

  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跟我聊过的那些话。

  “学习能力越强的人，就越不会去揣摩大众心思，越想事事都顺着自己好腾出来更多时间做科研。这种呢，大家都说是情商低的表现。我也很想在自己国家自己家乡工作，可是我应付不了那么多人情世故。到最后困难重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早在我怒怼学校老师和领导的时候，就已经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回国路！现在，成了家，就更回不去了。可是转念一想，我也没啥后悔的，我只是想找一个不会激起我伤心、烦心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回去转告你爸，他的小姑适应能力很强，在这边呢，也挺快活！也没啥婆媳矛盾，唯一的不足就是总吃不到家乡味，让她抓心挠肝的！”

  我们民族本来是非常友善仁慈的，是真正优质低调的民族！

  可是崇尚权贵，这种劣根性让人的友善仁慈戴上了有色眼镜！

  “众口铄金”，或许就是舆论导向的影响力吧！

  很难想象，当初那个不到十五岁的学霸权越在青春张牙舞爪之后陷入了怎样的低迷。

  而我爸作为表哥，他后背的刀疤，据说是跟一帮混混打架留下的。

  我甚至暗暗猜测，权越叔叔对我爸的死忠，是不是那会儿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遇到了自己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而我爸顶着一腔孤勇去替他冲锋陷阵，挽他于水火间？

  这，似乎是我家的秘史。就连我爸放在心尖上的女人都说她不知道。

  她只说，挺羡慕姑婆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儿子！

  然而，她的情感还未全部升华，就遇到了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极速，又寒冷。

  我带圆圆到家后，家里正在如火如荼地包饺子。

  “哎呀，我说今天我总游不动，好家伙，原来是被饺子给勾引的！”进门就是段子，这是圆圆的回家仪式。

  “赶紧去洗漱，今天可是爸爸包的饺子呢！满满都是爱哟！”我妈屏退了馋猫一样嗅来嗅去的圆圆，同时交代我抓紧时间洗漱，准备吃饭。

  圆圆估计是被饺子撩拨着，光速一般洗漱完毕，冲到饭桌前，对着我爸一顿疯狂吹捧。

  “爸爸，我最爱的爸爸，你是这世间最最完美的人！唯一一个！”

  “那你妈不完美吗？”我爸乐呵呵地追问。

  “因为有了完美的你，我妈才是完美的！”

  好一朵五彩斑斓的拐弯马屁，让我爸顿时乐开了花。

  这时，在一边枯坐“监工”的姑婆开口了。

  “唉，现在多亏了时代好，小姑娘才会这么幸福！”

  “是啊！”我爸率先回应道。

  “主要是我爸人好，我才幸福！”

  “唉，你学游泳，都是免费的吧？”姑婆话锋突转。

  “是啊，都是托了我爸和我哥的福！”

  我爸宠到骨子里的眼神几乎就没离开这个小妞，乐呵呵地看着她展演着自己的无敌吹捧功夫。

  “女孩子学游泳干啥？你看看那一个个穿的那么暴露，多碍眼的！”姑婆冷嗖嗖地亮出自己的语言利刃。

  此话一出，房间急转安静。

  “小姑，游泳可不敢穿大棉袄呀！穿的越少游得越轻松，越快！！”我爸赶忙解释道，“再说了，大家看的都是游泳技术，没谁关注运动员穿的啥样儿泳衣！”

  “对呀，姑婆，咱家有这个便利就必须物尽其用啊！”我也不禁补充道。

  姑婆没吭声，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翻了翻白眼。

  “姑婆，你是不知道，做我爸的孩子本身就比别的同龄人要苦啊！”

  “哼！”姑婆冷哼一声。

  “我爸亲自要求的，不能只顾学习缺乏锻炼的！”

  姑婆终于不再吭声了。

  “圆圆，你得抓紧点好好练啊，我会随时抽查的！”我爸的叮咛让本来耷拉着脑袋的圆圆瞬间满血。

  “爸爸，今天，大宝哥哥同学也来找魏教练学游泳了！她还说要跟我比赛呢！”

  “是吗？”我爸乐呵呵地问道。

  我不禁诧异，“我都不知道唉！”

  “都是裙带关系了，子阔，你那泳池还能挣到钱吗？”姑婆始料不及地向我提问。

  “姑婆，这种叫转介绍学员，是泳馆生员拓展的重要方式呢！”

  “姑婆，你也想游泳，对不对？”圆圆的提问也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姑婆成功被噎住。

  “明天你可以去买件泳衣，我的游泳装备免费借给你用！那可是我原价跟我哥那儿买的！”

  我爸不禁放声大笑。

  只有我妈一直神情严肃，不言不语地低头干活。

  “我才不要游泳呢！”

  “姑婆，你不是怕水吧？”圆圆犹如发现新大陆一般。

  “圆圆，别没大没小的！”我妈不禁点拨小妞的沟通方式。

  “没关系的，姑婆，你现在抓紧时间学会了，等到天热的没处躲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会游泳是件多么享受的事了！”

  “一个女的，学游泳干啥？我才不学呢！”

  “唉，姑婆，你这就孤陋寡闻了啊！”圆圆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童言无忌啊。

  “圆圆！”我妈厉声道，“你先去写作业去！”

  “唉你等等，”姑婆也较上劲了，“我孤陋寡闻？”

  “圆圆！”我妈继续指示圆圆离开现场。

  我爸停止了手上动作，严肃了神情，思忖着道，“小姑，你是不知道，现在整个教育都变了！权越那会儿中考都已经考体育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姑婆愣了下，像是在思忖。

  “现在啊，孩子们中考体育一直都在增加体育必考项目，游泳现在已经被列为体育中考项目了！”

  姑婆的眼睛一亮。

  “奥运冠军就是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训练的！你看我当年，下了多大功夫才练出来那么点成绩呀！”

  “一个女孩子，想拿奥运冠军？”姑婆讷讷地问道，算是自找台阶下了，“怕是会更苦吧！”

  “只要咱们圆圆不怕苦，不怕累，一切皆有可能！”

  “拿不拿奥运冠军不重要！”圆圆表态，“最起码我得练成毛主席那样的，可以横渡长江我就满足了！”

  姑婆和我爸皆是一惊。

  “圆圆，”我妈再次试图制止，“玩笑没边了啊！”

  “唉，小妞，你竟然知道毛主席会游泳？”姑婆叹道，神情之中敬意十足。

  “毛主席的游泳技术超一流呢，绝对秒杀各位游泳教练！我们魏教练肯定比不过！”

  我不禁一乐，童言果然百无禁忌！

  “真的？”姑婆压根不敢相信，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而我爸也是颇为震惊地盯着圆圆，连包饺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当然是真的啦！”

  “你是咋知道的？”姑婆最高学历是小学，但是因为自己培养出来一个博士，所以，她的求知欲时刻保持更新状态。

  而圆圆此刻提及的信息，正是我们一家子理工科加体育类的人所欠缺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63岁时候第一次在武汉游泳，横渡长江，然后还写了一首词，叫《水调歌头·游泳》！”

  我爸的目光渐渐明朗，从惊异转而爱宠，毫无保留地投射在了他妻子的身上。

  “1966年7月16号，毛主席以73岁高龄再次畅游长江，而且游了一小时零五分钟。那一天就被确定为毛主席畅游长江纪念日。再后来，7月16号就被定为全国游泳日。”

  “哦！”姑婆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般配合着。

  “我们21世纪出生的人，虽然没见过毛主席，但是我们很敬仰这么伟大的人！我妈妈说，我们21世纪的人通过游泳等体育锻炼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就是向毛主席致敬！”

  第一次的“正面交锋”，圆圆以压倒性优势获胜。

  她自然预料不到，后面竟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的辩论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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