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宿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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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峰园远在凤梧西南的山坳里,此去起码还有十多里的山路。
这个情况,秦时月是知道的。
但如果道路通畅,现在过去也不过半小时不到的路程,不至于太晚;但万一路上不畅,那就不好说了。
为牢靠起见,时月缓辔来到屋舍稠密处,下马问了前面的路况,才知道这段时间由于刚下过雨,青草溪正在涨大水,晚上过溪很不安全。
而且溪边必经的道路上还新挖了一处露天煤矿,煤场上空只有一处用绳子和竹木架起来的临时吊桥,桥上的木板铺得很是稀疏,板与板之间留有一块板的空隙,整座桥还晃荡得很,通行十分困难。
时月想,那条路,有溪有水有瀑布,现在又有了煤场与吊桥,白天都崎岖难行,晚上走,黑灯瞎火的,危险系数就更大了。
何况这样摸黑去深山坞里敲人家的门,不是存心要让人家受惊?于他而言,也太过唐突。还不如先就地找个地方过夜,明天一早去就是。
再说,这庙下虽是时月故乡,但除了偶尔在清明随父前来上过几次坟,八岁时离开后就没有专门再来。上回探甑山,也只是从接峰塘边匆匆路过。
那好,今晚正好补补课,满足一下多年来的思乡之情。
庙下秦家还有他族人,但夜晚贸然登门,难免给人添麻烦。这时月本是随遇而安之人,对生活原无讲究,所以决定自己解决为好。
虽然由于天黑看不到故乡的面貌,但时月能感受到故乡的气息。
故乡的面貌,一直就在他心里。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始终清晰如昨。
这样想定,他便一边缓辔前行,一边抬头四顾。
右边一座小山上,透着些光亮,一问,乃是山上土地庙发出的光,心中就有了主意。
他在一处叫“客来悦”小店吃了些酒酿馒头、馄饨,还有一斤黄酒,再让伙计喂了马,感到肚中饱了身上暖了,便付了帐,拉了马沿着小溪走,不下半里地就来到了那座小山前。
这山名叫狮子山,他小时常与伙伴们前来玩耍。
在山顶的麻栎树上捉金乌龟,用一根线系在它脖子上,然后牵着它飞。
山顶朝南之处有一面悬崖,大人禁止他们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攀爬。
听大人说,悬崖上面有个洞,古时候里面住过猿猴。
悬崖根部也不见有什么房子,只有几截塌坏的矮墙。
真是一座好山。
山尾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周围皆是一抱以上的老松,在风中呼啸生风。
秦时月拉着马踏上山径,却见脚下只是羊肠小道,左边是黑乎乎的松林,右边却是逐渐升高的陡崖,便叮嘱黄膘马好生看着脚下,不可轻举妄动。
这马儿着实通灵,将身体微微往山体这边倾斜,一步一步踏得很稳。
陡崖下面,起初还能见到一些草丛灌木,到半山再望下去,已是黑乎乎的深不见底了。
时月牵着黄膘马,费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亮灯的小屋。
烛光影里,腰门上影影绰绰现出一排字:“白猿仙师庙”。
庙极简陋,纯系搭建于石壁之上。
靠山的一面石壁上,有一处半米见方的石洞,里面供奉着一尊半身石像,头戴英雄巾,像是一名道士,又像一名绿林好汉。
石洞下面是一张厚木板钉成的案桌,上面放了些烛台、香炉之类。
哦,原来是一处神庙。洞里供奉的,该是白猿仙师了。也许,小时候大人口中的那个洞,就是现在这个当神龛的洞了。
秦时月一边想着,一边将马牵至庙外路边的巨松下,将缰绳轻轻地挽在一截残枝上。
只要主人在,这马就不会乱跑。缰绳松一点,是为了它的安全,一旦有歹人偷袭,可让它有活动的余地。
秦时月安顿好马,进了庙,冲壁上的石人行了英雄礼,然后取了案上的香烛点上,在蒲团上合掌跪下,说:“上首白猿仙师,小生有礼了。小生来此投宿一晚,有犯清修,还请仙师放怀接纳为盼。”
时月拜完,刚想起身,见眼前有个树桩雕成的木罐,上面写着“白猿先师灵签”字样,里面插了把竹签。于是起了兴致,对着神像说道:“小生今夜有幸得遇仙师与灵签,一时生起好玩之心,也想占卜一下前程,请神灵显灵为盼!”
说罢持签筒在手,“沙啦沙啦”地摇将起来。过会,“嗒啦”一声,一根竹签掉落在地。他急忙捡起,凑着烛火一看,上面写着:
前程此去定无疑,
石中藏玉有谁知。
一朝良匠分明剖,
始觉安然碧玉期。
末宫,刘备求贤,中上签。
有些话时月不懂,但既是中上签,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他在庙里左顾右盼,思忖着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看看刚才跪过的蒲团,他有了主意。就在上面坐一夜吧,他想。
打坐是中国古人的传统,更是释老儒三家的必修课。按理,在秦时月从小到大的功课里,并没有这一项,只是由于因缘际会,小时候有过一次经历,才让他与打坐结缘。
百花谷后,他上学之余,常去后山的一座小庙游玩。
那庙叫作“洗心寺”,时月去时,寺里只有一名浑身干瘪嘴巴也干瘪的老和尚。
听人说这老和尚整天整夜都不睡觉,用打坐代替睡觉。
秦时月好奇地问和尚,坐着就是坐着,又怎么讲是睡觉?睡觉不是要躺下来的吗?
和尚摸摸他的脑袋,说他“聪明”,并说,只要坐得对,会比躺下来还要舒服呢。
时月不相信,缠着老和尚问这问那,老和尚便教了他打坐的方法:双手相叠,双目垂帘,舌抵上腭,目光与意念内敛到鼻子下方一寸左右的地方。
之后,秦时月中午或白天劳累时小憩,都习惯用老和尚教的这种打坐代替睡觉,只是他做不到老和尚那样“五心向天”。
啥叫“五心”呢?就是双脚的脚心、双手的手心,加上头顶心。五心朝上的打坐法,也就是乌珠旮旯里来少侠所讲的“金盘”。
时月的两腿只能作单盘,即是来自平讲的“银盘”。
坐下后,其心神也无法全数收摄,经常杂念纷飞,有时还会打瞌睡。
但即使这样,时月也初尝了打坐的好处。为甚?安静的时候,打坐一刻钟,可抵过个把小时的睡眠。
另外,睡觉须得有床有被子,打坐却只要有一块毯子盖住膝盖与脚板底就行。
因此,凡到无床无被之处,秦时月都是那么一盘腿就坐了。
他虽然不能跟和尚、道士等有功夫的人相比,但难得坐上一晚,想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即便全程单盘做不到,以散盘凑数也行。
散盘就是两腿一屈,两条腿互不相压,因此什么痛感都没有。
头顶传来“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维。
时月仰头一看,原来是只松鼠,跳在了庙门上方一棵倒挂的松树上。
他看看椽子耷拉、柱子歪斜、瓦片开着裂缝的小庙,再看看头上的石壁,想到签诗当中“石中藏玉”的字眼,不禁勾起了一颗童心,想上去看看。
再说下面这神庙,东西两边连个门都没有,山风从这头穿进,那头穿出,除了壁洞里的大神,其余地方都不挡风,吹一夜要是着凉了可不好。
秦时月平时每日里跑步举重练拳,今天这半日奔波下来,上肢还未曾用过筋骨,便想活动活动,于是先将毛毯抛挂到树枝上,继而腾身一跃,已将手臂挂在松树上,再缓缓曲臂,做个引体向上,轻轻松松就将身体拉了上去,坐在横空伸展的松树主干上。
别看秦时月虚龄已经23岁,但以前都是从学校到学校,经历简单,本来就还是小孩心性,不谙人情世故和社会的复杂,对什么都还好奇,到哪里都喜欢东张西望。
他伸头一看庙顶,全是筷子粗细的瓦松。庙的后面与上方,又都是岩壁。其中有一处平台伸出,刚可容一人。平台里面,黑森森的似乎还有纵深。
他将毛毯往平台上一扔,让身在枝上立住,一个箭步就跨上了平台,抵近一看,乐了,原来柴草里面,还真有个石洞,地面有块平坦的青石板。
莫非这才是古时的猿猴洞吧?他想。随后扯了些荒草垫在石板上,就盘腿坐了上去,然后扯过毛毯盖住双腿。
坐着坐着,时月觉得意识渐渐有些恍惚。
这其实是他功夫不到之故。
据说真有功夫的,意识清清楚楚,对身边的动静了如指掌,但外人看上去像死掉了一样。
心神恍惚其实是接近昏沉的一种状态,在禅堂里是要受到棒喝的。
据说厉害的执法僧,见到有人打坐时睡着了或者正在打瞌睡,他手里的香板,是会劈头盖脸地打下去的,根本不管打坐者的身份,一点尊严都不给。
因为出现昏沉,说明打坐者用功不够,着魔了。什么魔?睡魔。
按佛学里的讲法,什么魔都有,什么佛也都有,这让秦时月觉得有趣,所以他才有兴趣研究。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时月好似依稀听到一声叹息。微微睁眼,并未见到什么,但似有一抹白光倏地消逝于东北角,恍惚是一只白色的老鼠。
他睁眼看看,熹微的晨光之下,洞内什么都没有。再屏息听了听,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倒是小鸟“叽喳叽喳”的啁啾,开始自洞外传进来。
他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打坐与闭眼久了,刚才出现幻听与幻视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就是凌晨五点了。
这表,是秦时月念军校时,在学校举行的十项全能比赛中拿了总分第一名得来的奖品。
哪十项全能?射击、投弹、搏击、举重、体操、短跑、障碍跑、负重越野跑、驾驶、泅渡。
他有点好奇地将眼睛往洞的东北角看看,好像角落里还有纵深,于是手脚并用,轻轻爬将过去。
他用手在石洞转折处探了探,硬的,说明石洞已经到顶。再用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什么,拖出来一看,竟然是个细长的几近腐烂的木盒子。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盒银元宝。
刚才的那只白老鼠,莫非就是这银元宝变的?是有意让他来得这个宝藏?秦时月看着满满的一盒元宝发呆。
不是时月见钱眼开,而是因为太出乎意料。至于钱,时月倒向来不是很看重。
他只要身边有钱,就喜欢做三件事:一是施钱给人,给流浪汉,给穷苦人,给鳏寡孤独者。二是买书。文史哲、军事战争、搏击格斗,各种各样的书都买。三是喝酒。但不喜欢独酌,而是喜欢请要好的、投缘的人对酌,尽兴而归。
他拿起一只元宝看看,比大的菱角还要大一些,手上掂一掂,总有五两左右。
他将木盒提了提,然后将元宝“哗——”的一下尽数倒在地上。
他将木盒往边上一放,突然感觉有点不一样。一个是声音,好像不够实;再是份量,好像比通常的要重一点。
他随手将木盒拉过来,细细地察看底部的里里外外,然后拔出匕首,在木盒的底部敲了两三下,底部的木板就被起出,下面果然有个隔层,露出一个陈旧的布包来。
木盒竟然还有暗隔,那隔层内藏的,岂不是要比盒子里的银锭还要金贵了?时月这下来劲了,连忙拿了布包回到青石板坐定,借着洞外射进来的天光,拆了布包。
原来里面是一支洞箫。
它比笛子略长略粗,但远没有通常的箫那么长。
金色的箫体,拿起来盈盈半握,很是称手,很轻,却坚硬无比,细看材质,应是天然的金竹。
箫下还有本用线缝成的书,封面上用上好的碑体字写着:鬼谷先师金箫神功。落款是“白猿洞主”。
秦时月想,底下那个“白猿仙师庙”,想来就是为了纪念这位高人而建的吧。
翻开扉页,正中排列着五句话:
欲做神仙,
须得志坚。
裸女陈前,
气定神闲。
他看了,心想,好家伙,这是要人不近女色嘛!那一般人恐怕都得望而却步了。不过,我目前还没有找对象,也没有看过什么“裸女”,可以试一下的吧?
于是,他翻了翻,里面都是些练功的图文。
功法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箫法。
乃技击术。点、刺、戳、击、挡等实战中的用法,跟剑法相似,但核心是近身的持箫点穴法。
第二部分是经络与穴位图。
记载着全身密密麻麻的经络与穴位。
第三部分是“白猿松柔功”。
开篇两句话:欲成神功,必先放松。何谓放松?万念俱空。
讲述的是如何通过行坐住卧来松柔肢体,追求大松大柔、极松极柔,从而打通经脉,与天地通,吸八方气。
如此,还可将内气贯注于箫体,达到人箫合一之境界,增强攻击力。
第四部分是箫谱。
记录的是古代传下来的名曲,如《忆故人》《关山月》《阳光三叠》《渔舟唱晚》《荒山僧踪》等。
书的末尾附有一诗:
石室寄宝六十春,
叱咤金箫缄默存。
异日再逢新主纳,
神光万道撼群尊。
再看落款时间,距今正好是60年,不禁暗暗称奇。
时月想,六十年一轮回,终点又回到起点。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他这下明白自己平白得了个大宝,成了一脉功夫的传人,心内真是又惊又喜,忙将一应东西收起,重新装回木盒,然后用毯子打了包套在脖子上。
他想,那盒中的元宝,原是迷惑俗人之物。
俗人得了元宝,自然会欣喜若狂,于粗疏中弃了木盒;只有像秦时月这样对财宝比较淡然办事又比较精细之人,方会察看木盒的情况,可见藏宝主人的巧妙心思。
只是秦时月以前对传统功夫并无深研,也无系统的学习,这些年来学的不是擒拿格斗、西洋拳击,便是力量、技巧、射击等训练,再是化妆、谍报等技术,直到遇到张小薯,看了擂台赛,才开始转变观念。后又在甑山乌珠旮旯里遇到来少侠,才得到真正的开蒙。这下偶然之间肩头落了个使命,实在没有心理准备,不禁有些惶惑。
他想到那天来少侠跟他讲的关于传统功夫的那番话,心想,该来的总要来。近来接二连三的奇遇,莫非真是我学武的因缘到了?且带去给来少侠看了再说。至于这些银锭,也一并带去,日后可资小庙等修葺所用。
他心里想着,便在石洞里跪下来,嘴里说:“先师高人在上,感谢传授神功!请受小徒一拜。”然后对着藏宝之处连磕三个响头。
拜完,秦时月抬头一看头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全是倒挂的蝙蝠。这些蝙蝠的眼睛都是圆睁着的,似乎随时都可以向他俯冲下来,将他的眼珠琢了。
秦时月想,自己如此折腾,蝙蝠们竟然愿意与他安处一夜,也真是奇事。也许幸亏自己有所祷告,加上动作还算轻灵,要不将这些蝙蝠们惊扰了,他哪里还能在洞中安坐,又哪里还会有奇书可得?
他想起迷糊中的那个声音,莫非是白猿仙师的灵感妙应?还是这些蝙蝠发出的声音?
他越想越奇,又无法解释,只是心里充满了一种幸福感,一种被信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幸福感。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时月出得洞来,跳下松树,进了庙,在石像前再行三次跪拜大礼。
礼毕一侧首,见进门左边的墙上有白猿仙师简介,说是汉代人,系鬼谷先师弟子,不知姓名。晚年在此修行,常有一白猿相伴,人称“白猿道士”。
有一年,山下闹瘟疫加春荒,百姓饥病交加,苦不堪言。道士每天在洞前以大锅熬汤药和薄粥招待乡亲,救了很多人,后来不知所终,而白猿亦随之消失。
后世乡人感念他的恩德,为他造像,尊称他为“白猿仙师”,并尊他为一方土地。因位于陡崖之畔,小庙多次塌圮,又多次重修。
原来先师生前乃如此大仁大义之人,难怪身后受此供奉。秦时月看完事迹,不觉肃然起敬,在石像前再行跪拜之礼,口称“师父”,毕了方才牵马下山。到了山脚,跃上马背,只将缰绳一松,双腿一夹马腹,坐骑就箭一样射了出去。
回首再看那狮子山山形,则活脱脱一头卧地昂首之雄狮。一山的松树,竟然作了它的鬃毛。而西山根那棵樟树,直如狮尾一般,神气地竖在那里,呼风唤雨。
这真叫:
有心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
旧檀有《庙下早行》诗一首:
为访萍踪投绿野,
危崖小庙敢存身。
马蹄踢醒山前月,
无限青山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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