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时钟跳过了好几格，墨色渐浓，屋外渐次闪烁着星斗，屋里也亮起了灯光。        

素秋独自站在阳台上，眼睛望着虚无缥缈的远处，手微微扶在栏杆上，方忆安隔着玻璃，一眼就将她看进眼底，夜色静谧如水，月光好似水面摇曳，瘦弱的她站在风里，清风吹着她的微卷如藻的发丝，凌乱浮动，恍恍惚惚间，竟像是这水上无根的浮萍，他心中漠然，不知为何这个美丽的女子会有这般落寞的表情。

他这样疑惑着，便站起身来，轻轻走了出去，方要走到她身边，素秋已经感觉到有人靠近，松开扶着栏杆的手，侧过身来看着他，盈盈一笑。

忆安朝她走进，望着她的眼睛，诚恳说了句，“谢谢你。”

素秋笑笑说，“其实他们伤的不是很重，都是些外伤罢了，看着挺让人害怕的，其实外伤比较内伤而言，已经是很轻的伤了。”

“奥”他几步走到她身边，说，“大概是政府多少顾及我们的身份，所以不敢下手太重。”  

素秋听他这样解释，一阵恍然，眼眸一转，她说，“忆安，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会儿，警察定是翻了天的找我的同伴，回家肯定是不可能的，躲着更不会是长久之计，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说着这话，转身望着马路来往的人流。

素秋也随着他微微转身，她说，“你的意思是……离开这儿。”

他颔首低嗯一声。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走的掉吗？”

“素秋，”他扭头看她，一字一句说的极慢，“政府并没有向外透露学生逃脱的事。”

素秋一滞，这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种敏感度极高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必然是满城风雨的，此时此刻，却并没有大的骚动，连她也是听婉婉说的，如此说来一定是政府强压下来的，难道政府本就只是想着震慑一下学生，并不是真的想要将他们治罪么，一念至此，她道，“你的意思是政府有意让学生逃走。”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忽而冷声说，“或许是想让他们死在外头了。”

死在外头!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他，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某个方向，胡乱转眸间，下意识的望了屋里的学生，若是政府逮着他们，基于民愤也不敢真的怎么样，但是，如果不抓，出什么事情死在外面了，却也没人会怪在政府头上，至于会出什么事情，那就是可以由人说了算的……可是，会这样残忍么，她终究不信，低着头，选择沉默。

忆安抬手指着某一个方向，“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素秋的视线随风飘落，落在他指着的地方，那里是……她心一惊，未及说话，他已经开口，语气严肃，“那里是英租界，里头有个玛丽码头，是龙蛇混杂的灰色地带，政府管不了的，我已经买了船票，三天后的船票，不论是或不是，我都会送他们从水上走，离开这儿。”

似有狂风掠过，她僵硬的回头望着他，眼前的男子，身姿淡然的立在原地，衣饰简单，英俊挺拔，眉角温润，眼底一抹异于常人的睿智却令她徒生冷意，她冷冷的扯动嘴角说，“方忆安，你到底是谁？”

她不能不问，他到底是谁！她记起兆麟说过叫婉婉与她不要和忆安交往，原本以为兆麟在乎的是他学生的身份，现在看来，并不是以为这个，他是学生，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学生，一个简单的学生，会有能耐在这种危机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这样的速度只怕是身为厅长的沈兆麟也未必做得到，想来兆麟所在乎的是他学生身份背后隐藏的身份。

她话音如冰，融进这黑夜，好似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

怔忪片刻，忆安静静的望着远方，他轻声问，“素秋，你希望我是谁？”

“我不知道？”

他慢慢侧脸看她，可她却看着远处，周身透露着淡漠疏离的气息，他一张脸清俊中徒然几分苍白，嘴角却蓦然笑了，他缓缓说，“用你们的话说，我就是一个私生子。”

素秋骇然，如玉的脸因为他的回问顷刻没有任何的光彩，‘私生子’这样三个字如石砸在她心口，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只见他握在栏杆上的双手渐渐握紧，眉角多了一丝落寞，一丝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落寞，她的心骤然刺痛，猝然后悔。

忆安望着她，低笑了声，和平时一样的温煦笑容，他说，“你听过陈世美的故事么。”

素秋愕然的点点头。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眼睛徐徐望着远方，他说，“我就是那故事里的孩子。”

素秋如水的眼眸荡漾着他的眉梢的哀愁，听他讲着他的父亲为了升官发财，抛妻弃子娶了别的女人，听他讲他的母亲千里寻夫，却落得个翻脸不认的下场，病死在街头，颓然失笑，他说，“唯一的不同是，戏文里的男人不要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的父亲不得不要我，因为他那的妻子，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回头看她，又说，“不得不说，他对我真的很好，他虽然不敢认我，却已经给我最好的了，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拿到船票，我只能说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万般滋味，她从未想过平日里温煦儒雅、落落大方的他背后竟是这样不能对人言的身世，难怪婉婉瞒着他的时候，他并不介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守护秘密，不去触碰别人的隐私，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坏，就像是一个丑陋的偷窥者，更像是一个刽子手活生生的将他人伤到极致，心绪正是纷杂混乱，耳边幽幽传来他低低的音调，他说，“你现在明白了。”

心间一凉，喉间苦涩，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不介意了。”他说的漫不经心，见她满脸歉意的低着头，他玩笑说，“这样，不然你也告诉我一个秘密。”

“秘密，”素秋黯然，半响，低喃说，“我好像没有秘密。”

他笑了，说，“那就欠着我的，以后有的时候再说。”

“好，”素秋怅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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