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阿程
“我……”
聂子元不知道自己在英慈面前暴露身份之后,该说些什么,但他没想过继续掩饰,琢磨着只要她开口问,他便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代了。
毕竟这个秘密压了他许多年,仿佛四面钉死的棺材,用逼仄的空间将他的身体挤碎,散发着腐臭闷湿的气息,叫他透不过气又死不了。
可她什么都没问,还胡乱帮他找借口。
看着她逃之夭夭的仓促背影,他的思绪飘回两人相见那个下雪天。
那日其实是他的生日,阿姐买了油糍给他,但他哭着将它扔了。
因为他知道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娘生病之后,就没了活干,三天两头,还要买药吃。
家里揭不开锅了,阿姐便跟住在桥洞下的阿春走了,说去春花楼打杂。
他虽然还小,但知道春花楼是怎样的地方——
叫做爹的那个男人去过许多次,那里的姑娘就像她们身上穿的华美柔软的布匹,在人前肆意伸展,露出最有价值的部分,供金主挑挑拣拣。
就算阿姐只是去打杂,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个下雪天,他去看阿姐,见她站在春花楼门口,漂亮的眼睛肿成桃子,颧骨上有淤青,嘴角破了个口子,血没完全止住。
衣领上掉了一颗盘扣,露出的肩,雪般洁白,但缀了几点不知是什么的红印,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抓痕,以及好像是被打的青黑痕迹。
聂子元咬住嘴唇,站在雪地里,手脚哆嗦。
“来了?拿去吃吧。”阿姐将捂热的油糍塞他手里。
油糍圆圆、暖暖、香香,对小孩子来说,是无上的诱惑。
可此刻在聂子元眼里,却和故意绕过破棉袄、落在颈子里的雪一样,冰冷又残酷。
他眼泪夺眶而出,上前抱住她的身子道:“阿姐。”
阿姐被他碰到痛处,缩了下身子,哧溜地吸口气:“轻点,我刚被狗咬了。”
一个穿了斗篷的姑娘从里面出来,闻声露出挤兑的笑容:“哟,李大官人知不知道你在背后叫他狗呀。”
阿姐想捂住聂子元的耳朵,可已经迟了,另一名姑娘举起手,给了她一巴掌:“不要脸的小蹄子,跟春花醉姑娘抢人,还在背后嚼舌根子!”
“谁不知道你就是故意装雏儿,装烈女啊!心里早巴不得跟人家睡了,从人家那里拿到好处呢!这不,多拿了二十两银子呢!”
阿姐忍了几巴掌,但见对方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去扯聂子元的衣领,将她买的油糍扔地上,也怒了,与两个姑娘厮打在一起。
按理说,她读过书,有许多话可以骂回去,但阿姐一个字都没说,像头发疯的狮子,抓扑、撕咬、踢踹……
打得那两姑娘哭爹叫娘地跑了。
阿姐终于找回嘴似的,冲着两人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口:“春花醉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开个百凤楼,我叫百花醉。”
末了,瞄到滚落在雪地里的油糍,赶紧捡起,用衣裳擦干,递到聂子元嘴边:“造孽哦,好在还能吃。”
聂子元痛哭出声,把油糍从面前推开。
阿姐疑惑道:“嫌脏?这是你最喜欢的油糍呢。”
“油糍,油糍,你就知道油糍,我才不吃!”聂子元使出全身力气,把她推倒在雪地里,看着阿姐捡起的油糍再次掉进雪中,迟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跑掉,哪知自己不知不觉跑到卖油糍的摊子,与小英慈见了面。
因为肚子太饿,他还是吃了英慈给的油糍,接了她解下的斗篷。
那一刻涌入血肉的温暖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眼泪不禁混杂着雪水花簌簌流下。
是啊,活着。
所有人都为了活着拼尽全力。
阿姐只是为了让他和娘活着,将其他扔到一边罢了。
这世上除了自己珍视的人,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换做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吧。
如果对方是英慈,他愿意坦露那是那个无能的、挑剔的、残忍的、可恶的自己,只是她似乎并不想听。
聂子元苦笑着攥紧拳头。
他不知道几天之后,英慈也以同样的姿势,拒绝了邬陵的提议。
“我的确想知道,但这是聂子元的事,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他若是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
邬陵从衣袖里掏出个小册子:“那我不告诉你全貌,只给你三个提示。”
“别说了。”英慈没想到邬陵这么八卦,急忙捂着耳朵朝藏书阁外走去。
哪知邬陵追着她不放:“一,聂子元姐姐阿程是春花楼的花魁,二,据说阿程和她娘一样得了重病,已经不在人世,三,聂家不承认有阿程这个人……”
英慈跑得更快了,路上撞到几只书架,发出哐哐的巨响,管事的被惊动,匆匆上楼,对着她大喊:“怎么了?”
邬陵见状跑到窗户边,双手撑着窗台往外跳,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往后你若是想找我,就去镇上随便找个说书人,将你的名字告诉他,七日后的同一时间,我便在那家茶铺等你。”
他的姿势极为好看,说话也与平时一样,带着波澜不惊的沉着,然而跳窗时,衣带被窗棂上的插销勾住。
整个人跟蚕茧似的,挂在窗外,摇摇晃晃。
直到管事的冲过去,他才匆忙咬断衣带,跌落下去。
而后拍拍身上的浮土,装作若无其事地快步走掉。
英慈哭笑不得。
她才不会去找他呢!
托他强行灌入她耳中那些话的福,她现在基本知道聂子元,为何会变成百凤楼的“醉百花”了。
他六岁时候便流落在外,想来是阿程这个姐姐做花魁,将他养大。
十年后聂子元作为首富唯一的儿子,被领回聂家,花魁却被当作家门之耻丢弃,她多半因此郁结于心,生了重病,很快就过世了。
聂子元表面放荡不羁、生活奢靡,背地里伪装花魁,不过是为了怀念姐姐,提醒自己不要沉迷聂家提供的富裕生活,忘记过去的苦难和家人的付出。
与此同时,他借着花魁的身份打探消息,做生意、攒银两,恐怕是被聂家再一次抛弃吧。
原来聂子元的姐姐阿程,是坚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女子。
而聂子元在失去亲娘和阿姐后,云淡风轻的笑脸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孤独和痛苦呢?
她以前对他说了多少不好听的话,做了多少不合适的事啊!
她得对他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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