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孤柏渡。

  傍晚，夕阳西下，天地间有点昏暗。

  闯王要的就是这种昏暗，他不想连累亲族，所以必须在昏暗的光影下，才敢来见面。

  闯王的大军，被留在了南边二十里开外。

  他随便找了一个理由，让闯军驻扎，然后自己乔装打扮，只带了两个最信任的亲兵，偷偷溜出营地，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高家村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预先坐着楼船，来到孤柏渡，久候多时了。

  闯王一步一步，走向河边的大货船。

  还没走到船边，就听到船上响起了一个憨憨的声音：“悄悄靠近我们的船，你想做什么？”

  闯王一听这声音，顿时全身一颤：“是初五吗？”

  “啊？”船上刷地一下，跳下来一个大个头，正是高初五：“你是……迎祥叔！”

  高初五转过头，对着船上大喊起来：“迎祥叔来了，快出来，大家快出来呀。”

  楼船的船楼里，刷刷地往外冒着人。

  高一叶飞快地冲了出来：“二叔！”

  喊完这一声，眼泪已经在包在了眼眶里。

  高迎祥也大喜：“一叶！”

  高一叶飞快地跑了两步，本想一个飞扑跳进他的怀里，但突然想起来，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这个岁数，不太适合做这种事咯。

  她只好停下了脚步。

  高迎祥喜道：“嫂子呢？”

  高一叶摇了摇头：“母亲已经离世了，被山贼杀害了。”

  高迎祥：“！！！”

  老村长跟着从后面钻出来：“唉，你走了之后，旱灾一天比一天重，有一天，山贼跑来村子里抢劫。你嫂子她就……”

  众人黯然。

  高腊八走过来，拍了拍高迎祥的肩膀：“迎祥！现在混得不赖啊，我们要不是看到了新闻，还不知道你当上了闯王。”

  “新闻？”高迎祥一脸懵。

  高一一从后面走上来，默默地捶了他一拳，然后退开。

  高三娘跟上来，看了高迎祥两眼，然后用古怪的语气道：“当年你打了官差跑路，大家都说伱是好汉。却没想到你会跑去做贼。唉，你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迎祥哥了。”

  高迎祥：“！！！”

  高三娃叹气，啥也没说。

  高迎祥的眼光，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一张张脸，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但事隔了十年了，这些脸又感觉到有一点点陌生。

  “各位……都还好？这些年兵荒马乱，我一直很担心高家村，却没想到，你们全都还好。只有我嫂子……”

  “七娃也死在山贼手里了。”老村长道：“你没发现吗？你关系最铁的七娃，不在这里。”

  高迎祥：“！！！”

  老村长突然脸色一正：“我们今天来到这里，约你见面，就是要和你谈谈这个做贼的问题。”

  高迎祥猛地一醒：“叔，您有话直说。”

  老村长一个直球打了过去：“别做贼了，收手吧。”

  高迎祥：“咦？”

  他还真没想到，老村长开口居然说这个。

  高迎祥：“叔！我现在可不是普通的贼，我是王！我是名闻天下的闯王了。我现在手握几十万大军，我已经有能力夺取这个天下，等我打进燕京，杀了狗皇帝，我自己来做这个皇帝，我封叔您做国师，让一叶做公主，初五来做大将军……”

  “住口。”老村长怒：“什么王？自封的王么？你现在的行为，和当初杀死你嫂子和七娃的山贼有什么区别？你现在做的，是在杀别人的嫂子，杀别人的好兄弟，你还敢称什么王？”

  高迎祥：“不，我不是贼，我是在起义，我做的是正义的事情。我没有刻意去杀别人的嫂子和好兄弟，我……那些死掉的人，只是……只是……”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

  就在这时候，高家村人群中响起了李道玄的声音：“只是，起义不是过家家，总会有些流血牺牲，是吧？有点误伤也在所难免是吧？只要最后你是对的，只要你能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些人就死得其所，对吧？”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高迎祥应了一句，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咦？你是谁？你不是我高家村的人？”

  李道玄：“我路过，吐个槽而已！嗯，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高迎祥怒，想发火，但却看到包括老村长在内的所有高家村人，都没有怪李道玄乱插口的意思。

  他就不好发火了，忽略李道玄，继续对老村长和高一叶道：“就在几天前，我在花石镇大败官兵了，连五省总督卢象升都不是我的对手了，我们还打败了关宁铁骑，重伤了曹文诏。”

  高迎祥越说越激动：“叔！一叶！你们相信我，我是在做正义的事情，我是在推翻那些欺负我们，折磨我们的坏官儿，我把坏官儿都杀了，这个天下自然就太平了，大家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这一次李道玄没开口，高三娃却开口了：“迎祥叔，官儿都杀光的话，这天下谁来管呢？”

  高迎祥：“还要什么人管？不要人管了！没人管的话，大家就不用上税，就能活得很快乐了。”

  高三娃：“没人管的话，如果有人杀了人、偷盗、抢劫、非礼黄花闺女……谁来收拾他们？”

  高迎祥微微一愣：“这……”

  高三娃：“没人管的话，官道坏了谁来修？河堤决口谁来补？建奴杀进来的时候谁来挡？”

  高迎祥：“三娃，你小子长大了，有本事了，敢顶撞你叔了是吧？”

  高三娃吐了吐舌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迎祥叔，我长大了，懂得很多道理了，你不能再小看我。”

  高迎祥突然惊讶地发现，不只是高三娃，所有的高家村人，个个精神面貌都不同了。

  以前大家都是怂在一个小山村里，没见过世面的土瘪。但现在，他们个个精气神十足，脸上都带着自信从容的光芒。

  自己这走南闯北近十年的阅历，在他们面前，居然感觉到气场压不住他们。

  真希望你们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能听我的啊。

  老村长：“放下吧，跟我们一起回高家村。现在收手，就叫做有‘自首情节’，可以不判死刑。若是你继续下去……”

  他伸手指了指天空：“他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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