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秋风还带着一丝凉意，睡梦中的小孩扯了扯身上的那几块破布，咂摸了一下嘴巴，呓语几句，才不情愿的睁开眼。

他抬头打了个哈欠，手撑在地上正想爬起身，眼角余光瞥见绣着暗纹的白色衣摆，一看就是个很大的有钱人，他顺势跪在地上，捧着碗行讨，“老爷心善，夫人慈祥，行行好，赏口饭吃。好心人，岁岁安康，长命百岁，年年富贵，金玉满堂……”

察觉到有钱人的脚步停了下来，小孩的嗓门更响亮了，来来回回把这些话又说了一遍，只是说到第三遍的时候在心里不免嘀咕。

恁大一个贵人，咋这么喜欢听马屁话。

“老爷心善……咳咳咳……”嗓子太干一时有点发痒，小孩弯下腰咳了几声，声音沙哑道:“老爷，行行好，赏两个钱吧。”

齐鸣谨蹲下身，垂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身子僵直，想了好半天才说，“小的叫石头。”

村里孩子取名没什么讲究，一个小名叫到大，叫着叫着就成大名了。石头觉得自己的名字好，给一百文都不换嘞，石头，水淹不死，火烧不坏，命硬。

“大名呢？”

“大名就叫石头，王石头。”

齐鸣谨一本正经道:“王石头，我是无敌帮长老齐鸣谨，你愿不愿加入无敌帮。”

王石头快速抬头瞄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在心里腹诽，恁好看一个人，咋脑子坏掉了，但嘴巴一动，又是另一副嘴脸，“长老有事尽管吩咐。”

这世道，教命苦的人把人情冷暖都尝遍了。

“我家在玉池巷，不远，走吧。”

王石头一向聪明的脑袋瓜子都有点不够用了，他下意识抓紧手里的饭碗。

穿的人模狗样的，还拐小孩，太不是人了。

只是略微一迟疑，白衣少年就已经走出好几步。

王石头咬了咬牙追上去，觉得凭自己的机灵劲，就算到了拍花子的老窝也能跑掉。

一大一小，不远不近，王石头眼珠子一转，问道:“长老，我们无敌帮有多少帮众？”

齐鸣谨沉思片刻，给了一个极其敷衍的说法，“很多。”

至于很多是多少，齐鸣谨不知道，王石头更不知道。

小孩的脚步慢了下来，只是仍在身后跟着。

“长老，我去无敌帮能吃饱饭吗？”

“应该可以。”

王石头在心里嘀咕，都要把人骗去卖了，还不说点好话，要是说天天有肉吃，自己不就心甘情愿的去了吗。

“那有新衣服穿吗？”

“应该也有。”

“那你有没有骗我？”

这回不是似是而非的回答了，齐鸣谨说“没有”。

王石头心里悲愤不已，大人就是心眼多，骗人不眨眼。

不过骗子好像也不是大人，王石头走近几步，用余光偷瞄好几眼。

都有自己爹那么俊了，就是人木了点，不会笑，看起来像村里的傻子一样。

王石头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金灿灿的，太刺眼了。

玉池巷富贵人家多，王石头以前还来这边讨过钱，后来被衙门里的衙役抓去打了几个板子，就不敢往这边来了。

脚上的鞋还是前年娘给他做的，一点都不耐穿，出了一趟远门就烂了，还有点挤脚。

地上冷的像冰溜子一样，冻脚。

巷子越走越宽敞，门墙也越来越高。

日暮冷清，街巷寂静。

王石头看什么都不自在，他索性低着头，没话找话，“齐长老，有钱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怕不怕鬼。”

“我不怕。”

“齐长老胆子大哈，我就胆小，怕鬼，以前晚上撒尿都要叫我哥陪我去。”王石头抬头看着他的背影，高高宽宽的，就像大哥一样。

他想，卖了就卖了吧，“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齐府人少，规矩也不重。

门子揣着手靠在门槛上打瞌睡，眯了两眼，被风一吹，晃了晃脑袋，人才激灵。

王石头远远看着气派的院子，下意识把破碗往身后藏了藏。

人虽然醒了，但睡意还在，门子打了个哈欠，闲的四下乱看，一回头，就瞧见自家少爷。

齐鸣谨今天的心情并不是很好，走了一路，就沉默了一路，面上神色淡淡。他一向如此，门子也看不出自家少爷心情不好，照往常一样拍了两个马屁，随后把脏兮兮的小孩打量了一遍，笑着问道:“几岁了？”

大户人家的门风教养从府里下人就能看出七七八八。王石头不懂这个道理，只知道一句粗话，看门狗什么样，主人家就什么样。门人和善，他心里的局促不安消减几分，“九岁了。”

门人惊讶道:“你有九岁了？这个头，真瞧不出来。少爷，你从哪捡的？”

齐鸣谨都走老远了，王石头左右看了看，还是先回了句自己是白云街巷子口的，这才撒着腿丫子追上去。

门子“哟嚯”一声，“个不高，跑的挺快的。”他抬高声音喊，“多吃点饭，长高点。”

王石头回头看了他一眼，狠狠点了点头。

齐鸣谨以前也从街上捡了不少小乞丐，都送到庄子上去了，帮忙干点活，管吃管住，每年还发两身新衣。

后来冯意先把城里的小乞丐都捡了回去，送到武馆学武，齐鸣谨就没怎么捡人了。

门子双手叠在脑后，感叹道:“这人的命，跌跌宕宕，起起伏伏，命贵的未必能贵一辈子，但命贱的这辈子就这样了。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他叹了口气，“有爹有娘的可怜虫。”

相比门子，老管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家少爷心情不好，不过少年人，心里总是藏着事，大小琐碎，不愿意跟大人提起。

“少爷，花溪县来了书信。”老管家笑呵呵补充，“还有两筐鲜果。”

齐鸣谨眼睛一亮，就要转身离开。

王石头再怎么机灵，也只是个九岁大的孩子，他抓着破碗，眼巴巴道:“齐长老，我不卖身，我将来还要娶媳妇，我们老王家就靠我传香火了。”

齐鸣谨笑道:“放心，卖你挣不了几个钱。”

王石头艰难的扯起嘴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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